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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炮火终于停歇,硝烟依旧弥漫在灼热的空气中。我能嗅到铁锈、焦土和血腥的混杂气息,它们钻入鼻腔,沉甸甸压在肺腑之上。我的左手——这副冰冷坚硬的合金替代品,此刻正牢牢攥着一截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截手指,不久前还属于眼前这位西装革履、却抖若筛糠的敌国总统臭名昭著的独裁者。他用那双因剧痛而涕泪横流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嗬嗬的嘶鸣。
“五十亿美金,总统阁下,”我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在报菜单,右手的战术匕首刀刃上,来自他断指处的黏稠血迹正缓慢滴落,“每一根手指可都是议价的好筹码。”
恐惧瞬间压倒了他血肉模糊的剧痛。他嘶哑地吼叫着,报出账号密码,声音破碎不堪。旁边的政要们瘫软在地,呕吐物混着失禁的污秽沾满名贵的地毯。我满意地看着账户汇入的巨额数字,又将认罪书甩到他面前。他颤抖着,用那只完好的手签下名字,每一笔划都像在刻蚀自己的死亡宣言。这份签字血迹斑斑的认罪书,最终经由我手,递交给我的雇主——一张足以撬动整个战争结局的王牌。凭此利器,雇主摧枯拉朽般解除了敌国最后的武装,迫使其彻底投降。一切程序,由战胜者书写,被胜利的铁律所承认——我的所作所为,被定义为“合法”。
当这位前总统站在新成立的特别法庭被告席上,愤怒地漏出缺了一个手指的手,试图展示遭受私刑折磨时,法官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他指责的方向——我所在的旁听席位置。“无证据支持该指控,法庭不予采信,”法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判处无期徒刑。”我适时起身,那份字迹扭曲、血迹早已凝固发黑的认罪书,被庄重地呈上法庭。法庭短暂休庭后重新裁决的声音响彻整个肃穆空间:“改判绞刑,本月执行。” 铁证如山,尘埃落定。我在庭审结束后的第三个小时接到新政府临时总统的电话的。我当时正站在临时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街头庆祝的人群——他们举着标语,焚烧独裁者的画像,笑声像潮水般涌进房间。电话里的声音很低,带着某种疲惫的沙哑:“他死了,被人枪杀了。”凶手是女宪兵队长。
女宪兵队长的人生转折点,始于16岁那年的春天。独裁者的“亲民之旅”来到她的家乡,少女挤在欢呼的人群最前面,把一束带着晨露的野蔷薇塞进他手里。独裁者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笑容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温暖:“孩子,你的未来,由我来守护。”镜头闪烁,这张照片后来被印在所有宣传海报上,成为“领袖与人民”的象征。5年后,她成了宪兵队最年轻的女队长。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独裁者记得她——那个“最懂感恩的孩子”。直到那天深夜,她被带到总统府的地下地牢。“杀了他。”独裁者指着铁栏后瑟瑟发抖的青年,“或者,你们一起死。”青年是她的亲弟弟,因为在大学里参加了“反政府读书会”被逮捕。女宪兵队长的枪掉在地上,眼泪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只是个学生……”“学生?”独裁者的笑容突然变得狰狞,“你以为你是谁?是我给了你现在的一切!你的制服、你的权力、你父母的医疗补贴……现在,该你回报了。”弟弟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耳朵。女宪兵队长拉捡起枪,手指扣住扳机的瞬间,她想起16岁那年的野蔷薇,想起独裁者温暖的手,想起自己曾经写在日记里的话:“我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保护更多的人。”枪声响起。弟弟的身体倒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满是不解和恐惧。从那天起,女宪兵队长变了。她成了独裁者的“猎犬”,负责处决所有“反政府分子”。她不再笑,不再说话,只是机械地扣动扳机。有时候,她会在处决前盯着犯人看很久,像在寻找什么——或许是16岁的自己,或许是弟弟的眼睛。
庭审结束时,已经是深夜11点。女宪兵队长穿着熨烫整齐的宪兵制服,站在监狱的走廊里,看着独裁者被押进房间。他的脸上还带着庭审时的愤怒,骂骂咧咧地摔上门:“那些法官都是一群婊子养的!等我出去……”房间里的灯光突然熄灭。女宪兵队长握着枪,一步步走进去。独裁者的声音顿住:“谁?!”“是我。”她打开手电筒,光束照在自己脸上——那张曾经带着笑容的脸,现在只剩下麻木和疯狂,“当年给你献花的孩子。”独裁者的瞳孔收缩:“女宪兵队长?你想干什么?”“还债。”她举起枪,枪口对准他的额头,“你欠我的,欠弟弟的,欠所有被你杀死的人的。”独裁者开始求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想要我的父母、弟弟、家人都回来。”女宪兵队长的声音突然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你能做到吗?”
这场未被载入史册的“私刑”,本质是历史对荒诞的自我修正,当官员仍在为独裁者的“历史功绩”争论不休时,她在监狱里用子弹写下了另一份判决书:那些被焚书的火光吞噬的思想、被秘密警察带走的父亲、被集体农庄饿死的母亲、被坦克碾碎的学生抗议队伍、被生化武器污染的河流、被篡改的历史课本、被囚禁的良知……每一项罪行,都需要一个专属的名字,一声决绝的枪响。
第一枪:“领袖同志”
子弹穿透左肩,独裁者的身体猛地前倾。女宪兵队长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风:“这一枪,为了那年的‘思想净化运动’。你说‘异端必须烧死’,可异端只是读了托尔斯泰的小学生。”她亲眼看见邻居家的男孩被裹在浸油的毯子里,在广场中央烧成一团火球,而独裁者站在观礼台上,接受民众山呼“领袖万岁”。
第二枪:“人民之父”
子弹击中右胸,鲜血染红了囚服上的编号。“你说‘我是你们的父亲’,可父亲不会把女儿的口粮卖给黑市换金条。”那年大饥荒,女宪兵队长的母亲抱着最后一袋土豆跪在政府大楼前,却被卫兵的警棍打断了肋骨。而独裁者的私人仓库里,堆满了从饥民口中夺走的面粉和黄油。
第三枪:“军事统帅”
子弹擦过脊椎,独裁者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那年,你说‘为了祖国的尊严’,派兵占领了邻国的炼油厂。可你所谓的‘尊严’,是用三千个士兵的尸体和二十万难民的眼泪换来的。”女宪兵队长的父亲作为随军医生,在那场“荣誉战争”中被自己人灭口,只因他目睹了军方用平民作人体盾牌。
第四枪:“改革先驱”
子弹击碎了左手手腕,独裁者试图捂住伤口,却徒劳无功。“你说‘要给国家松绑’,可松绑的只有你的家族企业。”那年的“市场化改革”,独裁者的侄子垄断了全国的电力和铁路,而小商贩们被贴上“投机倒把”的标签,在寒冬里被驱逐出市场。女宪兵队长曾亲眼看见卖烤红薯的老人冻死在桥洞下,而总统府的晚宴上,香槟塔比人还高。
第五枪:“文化保护者”
子弹撕裂了左耳,独裁者的听力彻底丧失。“你说‘要守护民族文化’,却下令烧毁了所有非俄语书籍。”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包括女宪兵队长父亲珍藏的16世纪手稿——那是他留给女儿唯一的遗物。而独裁者的私人书房里,却藏着达芬奇的真迹和莎士比亚的初版本。
第六枪:“真理代言人”
子弹射穿右膝,独裁者跪倒在地,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恐惧。“你说‘媒体是党的喉舌’,可喉舌只会重复谎言。”那年学生抗议,电视台报道“暴徒袭击警察”,但女宪兵队长就在现场——她看见的是警察向手无寸铁的孩子开枪。后来,她成了宪兵,在档案室里读到了真实的伤亡名单:37个学生,最小的只有14岁。
第七枪:“独裁者”
子弹精准地钻入眉心,终结了一切头衔与争论。女宪兵队长俯视着倒在血泊中的独裁者,第一次用了他的本名:“这一枪,为了所有被你剥夺名字的人。他们曾是工程师、诗人、母亲、儿子,可在你的档案里,他们只是‘编号’和‘问题分子’。现在,你也只是一具无名尸体。”
七声枪响过后,独裁者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溅在墙上,正好染红了地上那张16岁的女宪兵队长献花的照片。
女宪兵队长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独裁者的血。她笑了,笑声像夜枭一样刺耳:“如果有地狱,我们在那里再相见。”一声枪响。她的身体倒在独裁者旁边,眼睛闭着,嘴角还挂着笑容。
新政府临时总统的声音在电话里继续:“我们封锁了消息。一个月后,会宣布他执行绞刑的新闻。”我望着窗外的人群,他们还在欢呼,还在庆祝。她想起白天庭审时,那个瘸腿的孩子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我们终于赢了。”“为什么告诉我?”她问。“因为你有权利知道。”新政府临时总统停顿了一下,“而且,我们需要你帮我们守住这个秘密。”
我沉默了很久。我想起了女宪兵队长的脸,想起了照片上那个16岁的少女。我想起自己当年押运的那些生化武器,想起孩子们的残疾,想起独裁者的认罪书。“好,我会守住秘密。”电话挂断。我转身,看着桌上的照片——那是她和孩子们用子弹壳下棋的场景。孩子们的笑容很灿烂,像废墟里的新芽。我拿起桌上的威士忌,喝了一口。酒液辛辣,像女宪兵队长的眼泪,像弟弟的血,像所有未被记录的夜晚。窗外的欢呼还在继续。我望着那些孩子,望着那些新芽,嘴角牵起一个复杂的笑容。有些真相,永远不会被公开。但有些痛苦,永远不会被忘记。就像女宪兵队长说的:“如果有地狱,我们在那里再相见。”而活着的人,只能继续前进。在废墟上,在新芽里,在孩子们的笑声中。
我的母国沸腾了。总统亲自将缀着将星的肩章佩于我的军服之上,台下掌声雷动。晋升少将,却授予佩戴中将军衔的特权——这是致敬,也是无声的暗示:你已站在荣誉的尖峰,下一步,需懂得收敛锋芒。我被留在这片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上,冠以“军事顾问”之职,成为一个象征,一道保障,也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提醒。在那座巨大而空旷的新办公室里,我平静地签下文件,将那笔足以买下数座城市的巨额赎金,悉数转回母国国库。母国亦慷慨回赠,一亿美金转入为我设立的信托基金,流淌的数字背后,是冰冷的计算与体面的切割。从此,个人与国家,功勋与财富,界限分明。我换下挺括的将军制服,把肩章和勋章都锁在临时办公室的保险箱里。我走向城市边缘那片巨大的废墟。断壁残垣间,竟有野草倔强地穿透瓦砾,探出一点脆弱的绿意。远处,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蹲在地上,围成一圈,全神贯注。他们粗糙的小手,正摆弄着几枚擦拭得锃亮的铜质弹壳,在尘土里画出的方格上挪动——那是他们的棋盘和棋子。
空地中央,几个孩子正蹲在瓦砾堆上摆弄什么。最小的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用断了三根手指的手,把弹壳一个个排在碎石拼成的“棋盘”上。她的指尖缠着旧纱布,布角还沾着干了的泥渍,像只受伤的小鸟。“喂——”我蹲下来,声音放得很轻,像对待受惊的小鹿,“你们在玩什么?”孩子们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本能的警惕。穿补丁裤子的男孩把羊角辫女孩护在身后,攥着的弹壳尖对着她:“你是谁?是不是独裁者的余党?”我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这是她早上从补给站偷偷拿的,包装纸都揉皱了。她把糖放在手心,摊开:“我不是坏人。我叫我,来这里…帮忙建学校的。”男孩盯着她的手,喉结动了动。羊角辫女孩从他身后探出头,盯着糖纸的彩色图案:“这是…糖吗?我妈妈以前给我买过,橘子味的。”“对。”我把糖轻轻放在她手心里,“橘子味的。”孩子们的警惕像晨雾遇到阳光,慢慢散了。穿补丁裤子的男孩自我介绍:“我叫阿杰,12岁。她是小棠,8岁。那个戴帽子的是阿林,他…眼睛看不见了。”阿林坐在旁边的砖头上,帽檐压得低,露出空洞的眼眶——眼周的皮肤呈淡青色,是生化武器灼伤的痕迹。他手里摸着一个弹壳,声音像砂纸擦过木板:“我妈妈说,等我眼睛好了,要带我去看彩虹。可她…被恶魔的毒气熏死了。”我的指尖突然发抖。我想起10年前,我押运的那批“特殊货物”——集装箱上印着“农业化学品”的标签,可我知道里面装的是神经毒气原料。高层说“他需要这个来维持稳定”,于是我服从了,因为“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那日鹅毛大雪覆盖了首都的街道,那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总统裹着一件旧大衣,站在国防部地下武器库的门口,哈气在他眼前凝成白雾。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清单——那是我的母国刚刚走私给他的生化武器技术图纸,还有几管密封的样本。“总统先生,这东西……太危险了。”旁边的国防部长瑟缩着肩膀,声音里带着犹豫,“国际公约禁止……”“危险?”他突然转身,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当年侵略者的坦克开进我们的村庄时,他们有没有想过危险?当我们的孩子饿死在防空洞里时,他们有没有想过危险?”他抓起桌上的样本管,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有了这个,我们再也不会被欺负了!我们的国家会强大,我们的人民会过上好日子!”
他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样本管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旁边的秘书赶紧递来手帕,他却挥了挥手,把脸转向墙上的大幅照片——那是三年前他带领人民击败侵略者时的场景:他站在废墟上,怀里抱着一个哭泣的孩子,身后是欢呼的人群,标语牌上写着“人民至上,国家必胜”。“去告诉科研团队,连夜开工。”总统抹了把眼泪,语气变得坚定,“我要让这些武器,成为我们国家的盾牌。”
总统的改革一开始确实有效。他用生化武器的技术交换来的资金,建起了一座座工厂,让国家在三年内实现了工业化;他修了铁路,通了电,让偏远地区的孩子第一次走进了学校;他甚至亲自下田,和农民一起收割小麦,电视上全是他笑容满面的画面。“总统先生是我们的救星!”那年的丰收节上,一个老农民举着酒杯对记者说,“没有他,我们还在吃树皮。”
但渐渐地,事情变了味。为了维持军事优势,总统开始把更多的资金投入到武器研发中。工厂不再生产化肥和农具,转而制造坦克和导弹;农田被征用,用来建军事基地;学校里的课本,从“科学常识”变成了“军事训练手册”。“总统先生,农民们没有种子了。”2020年的内阁会议上,财政部长小心翼翼地提醒,“今年的粮食产量会减产三成。”“减产?”总统皱起眉头,手指敲着桌子,“那又怎么样?没有军队,我们连吃的资格都没有。”他指着墙上的新标语——“国家存亡高于一切”,那是他上个月刚换的,取代了之前的“人民至上”,“告诉农民,要么种粮食,要么去参军。”
人民的不满开始发酵。那年春天,首都爆发了第一次大规模抗议,学生们举着“我们要面包,不要坦克”的标语,围在总统府门口。总统派出了军队,用催泪瓦斯驱散了人群,但他的手在发抖——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反抗侵略者时的样子,那些学生的脸,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们不懂。”他对身边的秘书说,“等我们强大了,他们会明白的。”
那年的雨夜,成为了总统人生的转折点。三次刺杀彻底粉碎了他的人性,第一次:长子死于炸弹,长子在放学后,被刺客用炸弹袭击。当总统赶到医院时,长子的身体被炸弹碎片刺穿,奄奄一息。“爸爸……疼……”长子抓着他的手,声音微弱,“我想妈妈……”总统抱着儿子,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他的指甲掐进长子的肩膀,眼泪混着雨水,打湿了儿子的头发。“是谁?是谁干的?”他对着医院的墙壁大喊,声音里带着绝望和愤怒。但他流着泪赦免了凶手:他们只是吃不饱饭...
几天后怀孕的夫人被狙击手射杀,他疯狂的下令枪毙整条街的可疑分子。一个月后仅存的幼女在幼儿园毒气袭击中窒息,凶手指向反工业化联盟。他砸碎全家福,对着毒气控制器狞笑:蛆虫们…该消毒了。地下实验室里,他亲自按下橙色按钮。毒雾吞没起义村庄时,监视屏映出他扭曲的倒影:我曾经用武器救国…现在用它净化国家!
从那以后,总统变了。他不再参加民众活动,不再微笑,甚至不再见自己的支持者。他的办公室里,挂着安娜和长子的照片,旁边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他下令对反抗军控制的村庄使用生化武器。当科研团队告诉他“这会伤害无辜村民”时,他冷笑一声:“无辜?他们都是反抗军的帮凶。”“总统先生,那是我们的人民啊!”科研负责人试图劝阻。“人民?”总统拿起桌上的生化武器样本,对着灯光看了看,“他们已经不是我的人民了。”那一次袭击,造成了300多名村民死亡,其中包括100多个孩子。我后来在废墟中看到的那个失去手指和眼睛的孩子,就是那次袭击的幸存者——他的父母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住了毒气,自己却当场死亡。“总统先生,国际舆论在批评我们。”2025年春天,外交部长走进办公室,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头版标题是“独裁者的暴行:用生化武器屠杀平民”。总统接过报纸,看了一眼,然后撕成了碎片。他指着窗外的军事基地,语气冰冷:“让他们批评吧。等我们征服了所有敌人,他们会跪下来求我们的。”现在,这些毒气的受害者就坐在我面前,用空洞的眼睛盯着她,像在问:“姐姐,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棋盘摆好了。我用弹壳当“棋子”,和阿杰对弈。阿杰的棋艺很烂,总是把“王”走到她的“车”面前,可他却笑得很开心:“我爸爸以前教我下过棋,他说…下棋要守着自己的‘王’,就像守着家人。”“你爸爸呢?”我问。阿杰的笑容僵了。他低头摸着弹壳,声音变得沙哑:“独裁者的坦克开进我们村那天,爸爸把我藏在菜窖里。他说‘阿杰,等我回来’,可我听见坦克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是爆炸声。等我爬出来,爸爸已经…被压在坦克下面,脸都看不清了。”小棠突然哭起来。她抱着膝盖,肩膀发抖:“我妈妈…饿死在排队买面包的路上。那天雪下得很大,她手里还攥着半块黑面包,说要留给我。可等我找到她时,她的手都冻硬了,面包还在手里…”阿林伸手摸了摸小棠的头,他的手指很凉:“我妈妈说,糖是甜的,可我好久没吃过了。姐姐,你给的糖,是不是真的橘子味?”我的喉咙像塞了块棉花。她掏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塞进阿林嘴里。阿林的嘴角翘起来,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笑容:“对,是橘子味的!和妈妈买的一样!”小棠突然抓起一个弹壳,往“独裁者”的位置砸去:“这个是恶魔!他炸了我们的学校,杀了我们的爸爸妈妈!”她的断指敲在弹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控诉。阿杰也抓起弹壳:“对!他把我们的房子烧了,把反抗的人吊在广场上!我叔叔就是因为说‘独裁者不是好东西’,被他们砍了头!”孩子们的愤怒像决堤的洪水,把我淹没。我想起独裁者的认罪书——上面写着“屠杀平民”“滥用武力”,可这些孩子的遭遇,比认罪书上的文字可怕一百倍。“姐姐,你知道吗?”小棠突然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很凉,像块冰,“独裁者的宫殿里有很多好吃的,有蛋糕、巧克力、三文鱼罐头。可我们连黑面包都吃不上,妈妈说‘粪坑里的蛆都比我们活得好’。”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我埋下头,肩膀剧烈抽动,却不敢发出声音——她怕吓着孩子,怕他们知道,那个给独裁者送毒气的人,就是我。阿林摸到她的手背,用弹壳轻轻碰了碰:“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打他!”“没…没事。”我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家人。”小棠扑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脖子:“姐姐,你不要哭。等学校建好了,我们一起去读书,好不好?”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草屑味,声音哽咽:“好。”孩子们的仇恨的矛头,精准地只指向那腐朽金字塔的顶端——独裁者和他爪牙。棋局接近尾声。我悄悄移动了一枚弹壳棋子,置自己的“王”于死地。“哈!姐姐输啦!”孩子们欢呼雀跃,暂时驱散了仇恨的阴霾。我笑着认输,从随身的背包里摸出一个最普通的军用牛肉罐头,金属罐身朴素无华。包里并非没有珍馐——美元、年份醇厚的波尔多、昂贵的鱼子酱罐头静静地躺在角落。我深知,在这片废墟之上,给予孩子们精美昂贵之物,无异于将羔羊置于群狼之前。唯有这寻常的肉罐头,能立刻慰藉辘辘饥肠,不留一丝危险的痕迹。
包装上印着“军用口粮”的字样,可她把标签撕了,怕孩子知道她的身份。她把罐头递给阿杰:“这个给你们吃。里面有牛肉,很香的。”阿杰眼睛亮了:“真的?我们好久没吃牛肉了!”他接过罐头,突然想起什么,把罐头盖子掀开,挑了一块最大的牛肉,递给阿林:“阿林,你先吃。”阿林笑着摇头:“我不吃,留给小棠。她比我小。”小棠把牛肉塞进阿林嘴里:“你吃!你眼睛看不见,要多吃点才能好!”孩子们推来推去,最后把牛肉分成了四份——三个孩子,还有一只蹲在旁边的小橘猫。小橘猫很瘦,毛都炸着,它盯着牛肉,尾巴轻轻晃了晃,然后小心地叼走一块,跑到旁边的砖头上吃。“姐姐,你也吃。”小棠把一块牛肉塞进我手里,“这是我们的心意。”我接过牛肉,放进嘴里。牛肉的味道很咸,像眼泪的味道,可我却觉得很甜——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
阿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姐姐,这是我们做的。给你。”那是个用废铁和电线做的“自由女神像”,歪歪扭扭的,却很结实。底座上刻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送给好姐姐。”我接过它,感觉手里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煤,烫得我手心发疼,自由女神它歪歪扭扭,却闪耀着一种粗粝而蓬勃的生命力。我把“自由女神像”放进怀里,说:“谢谢你们。我会好好保存的。”孩子们挥手告别,走向帐篷区。阿林摸着阿杰的肩膀,笑着说:“明天我们还要玩棋盘,好不好?”“好!”阿杰大声说,“明天我也要赢姐姐!”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帐篷里。小橘猫吃完牛肉,跑过来蹭她的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几个月光阴流过。临时搭建的帐篷学校传出孩子们响亮而稚嫩的读书声。帐篷门口,一只毛色油亮的硕大橘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它早已不是当初那只怯懦的小可怜。一个黝黑健壮的少年提着装有黑面包罐头的小桶走来,那是孩子们的兄长。他看到我,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女士送来面粉和豆子,”他对弟弟妹妹们高声说,脸上带着劳作的红润,“他讲,只要今年收成好,明年……我们就有白面包吃!”他的目光转向我,充满了然和敬意——他知晓我曾是那个代号‘黑桃A’的佣兵,知晓我如今的身份,却默契地为我在孩子们面前保留着最初那份纯粹的亲切。
不远处的空地上,机器轰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坐在轮椅上,指挥着校舍的奠基。他曾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工程师,如今,独裁者的酷刑剥夺了他的双腿和一只手。助手像往常一样,恭敬地递上专门的餐盒,里面是奶酪和鱼罐头。老人只是摆摆手,目光始终未离开图纸:“拿走,我和工人们吃一样的黑面包就很好。”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轮椅旁,巨大的吊车铁臂正将刻有前统治者徽章的总统府金色门匾,如同垃圾般吊起、摔碎在废墟之上。
新政府以矿产和部分未来财政收入作抵押,从国际渠道换回了成吨的粮食种子与采矿设备。废除了军队,昔日轰鸣的坦克被拆去炮塔,履带上沾满了春泥,在田间化作勤恳的耕犁。庞大的战舰褪去武器,船船舱里堆满待运的矿石与木材。曾经威慑四方的战斗机群连同带来末世阴影的核设施,作为战争的赔偿,被拆卸运往他国。人民终于真正拥有了脚下的土地与矿藏。农民在田野里挥汗如雨,矿工深入地层,用汗水挖掘新生的基石。炮弹和炸弹的硝烟味散尽,它们的能量被导向了建设——炸开阻塞的矿脉,在峡谷间筑起造福于民的水库堤坝。昔日戒备森严、穷奢极欲的总统府及其广袤的私人花园,如今正被脚手架包围,即将成为容纳无数青年学子的大学殿堂。独裁者的行宫褪去淫靡色彩,变成了忙碌工人们的集体宿舍。
夜色掩护下,河边传来轻微的泼水声。一个精瘦的男人迅速从浑浊的河水里拖起一张简陋的渔网,几条小鱼在网中挣扎。旁边的小推车上,几个旧酒瓶里装着浑浊的液体。“新鲜河鱼!自家酿的‘活命水’!便宜啦!”他压低声音叫卖。附近巡逻的警察瞥了一眼,脚步未停,视线刻意转向了另一端。警察心中明白,这些在废墟瓦砾间艰难求生的“黑市贩子”,贩售的并非暴利,而是在物资依旧匮乏的黎明前夕,以自己微薄之力,为街坊邻里增添一点难得的油腥与温暖。他们赚的,是沾满泥泞和汗水的辛苦钱。
一位刚刚获得特赦、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老军官,默默地站在街头,望着远处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和那些被改造的坦克拖拉机。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复杂,良久,才沙哑地叹息一声,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那段彻底湮灭的历史:“核武器?呵呵……他把子民当蝼蚁践踏,堆再多的核弹又有何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谁肯为他陪葬?”
就在这时,那令人血液冻结的、低沉而巨大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强行撕裂了清晨的宁静!运输机的引擎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符咒!刹那间,整条街凝固了!卖鱼的男人惊恐地僵在原地,手中的死鱼掉落在地。买东西的主妇失手打翻了菜篮,土豆滚落一地她却浑然不觉。帐篷里读书声戛然而止,孩子们稚嫩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怖记忆带来的惨白,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蜷缩、颤抖,如同风暴中瑟瑟发抖的树叶。工程师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天空那越来越近的钢铁阴影——上一次这种声音降临,炸弹夺走了他的一切!恐惧扼住了城市的喉咙,一片死寂。
然而,预想中的爆炸与烈焰并未降临。巨大的阴影掠过城市上空,数个沉重的预制桥墩构件,在降落伞的牵引下,稳稳地飘向预定河岸的施工区域,“轰”地一声,沉重而精准地撞击在标记好的土地上,扬起大片尘土,却带来大地安稳的震颤!死寂被打破。
“哈哈!好!投得真准!”老工程师第一个爆发出苍老却洪亮的笑声,饱含欣慰与激赏,驱散了冻结的空气。
河边角落,那个卖私酒的男人和刚才视而不见的警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一丝滑稽的荒诞感,两人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老天爷!差点在河边就被砸成肉饼!”商贩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嘀咕。随即,他经商的本能立刻压倒恐惧,猛地跳上推车,扯开嗓子,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喊道:“大桥开工啦!天大的喜事!为庆祝,私酿‘活命水’,八折!只限今天!”
人群瞬间被这极具生活智慧的吆喝点燃了气氛。人们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爆发出混杂着庆幸、喜悦和一点点自嘲的哄笑与喧哗。那几瓶浑浊的私酒顷刻间被抢购一空。
我静静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微风拂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歪歪扭扭、由废料拼成的“自由女神”,冰冷的金属与玻璃碎片硌着掌心。视线掠过脚下这片曾经焦灼、此刻正艰难萌发的土地,投向更远的、沉默的地平线。那截曾被我紧紧攥在冰冷金属义肢中的断指,那份血迹斑斑却撬动了整个帝国倾覆的认罪书,那些废墟上孩子们残缺的肢体和控诉的泪水,以及那只最终懒洋洋趴在阳光下变成大胖橘的流浪猫……无数血腥与温存的碎片,在我脑海中旋转汇聚,最终沉淀出某种冰冷而确定的认知。个人的断指,能敲诈出天价赎金;帝国的断指,却只会迎来彻底的崩塌与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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