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ailuchu

“客官你从哪里来？是从远方的黑桑镇吗？你的黑斗篷像一只黑乌鸦。还是南边的大柳河，你的靴子全是草根的芳香？客官你为什么不说话，谁在你脸上留下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伤痕……哦，是我碰痛了你吗？”
“谢谢你好心的姑娘，我很渴，但我不想要世间的水。我饿了，我却不知道什么食物能喂饱我。我痛，但不是因为你。”
“客官你的口音很陌生，你的话我听不懂。你可是流浪在大地上的诗人，要么是，从彩虹上掉下来的星星。”
“不，我只是来自草原的那一边，每年大风吹起来，风中若有金粉，那就是从我宫殿的城墙上剥落的雕饰。我的王国，富饶美丽，我国的女子，虽黑，却都秀丽，她们遇到外路来的小乞丐，随手脱下踝上的金环扔给他。而我，是我王国的国王。同时，也是我王国的奴隶。”
“客官你一定是发烧了吧？国王怎么可以同时是奴隶。”
“是的，我一定是发烧了，烧了很多很多年。我时常在想，国王怎么能够同时是奴隶，我怎么能够，同时掌控又渴望被掌控。我的爱人，怎么可以伤害我，而我，为什么要爱那一个伤害我的人。我的爱人，甚至不美丽，她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她的脚，像大地一样坚硬，我吻过她脚底的茧。”
“客官请你坐到火旁来。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是的，反正这是我旅途的终点。让我说完这个故事吧。”
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
他们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可爱的、天使般的小王子，我与宫中的女奴们一起奔跑嬉戏，一起踩坏了那么多玫瑰花床。
没人知道，我贪恋地看着她们的脚，踩过花瓣的，沾上花泥的，染着淡淡的玫瑰香气的……我控制不了我的唇，我想去舔，我想去吮。我想跪在她们面前，让她们轻轻地踩踏我，她们都有那么细白的双足……
啊，我的国王，不是吧，这是多么羞人的念头。
是的，非常羞人。所以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但我回头的时候，看到我的老保姆，默默垂下她寡妇的黑面纱。我时常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我的老保姆，很老很胖，我想她从来没年轻过。我不大记得我的母亲，太后的样子，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我永远记得她的味道，当她耐心地，为我洗尿布，而我紧紧地依偎着她的裙子。那味道，那味道……后来我在我的爱人身上闻到。
我十岁那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我爱上了我的表姐。
为什么爱是可怕的？爱不是非常美好的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可怕什么是美好。
我的表姐，邻国的长公主，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少女了，她像月亮一样美丽，她的脚踝圆润像怀胎的鸽子，她恒常端庄地坐在象牙床上绣花，双膝从容并着。
我就站在她身侧，被爱情折磨。我幻想我趴在她膝上，女奴们来扒下我的裤子，我的小屁股，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小屁股，暴露在所有人眼中，女奴们掩口而笑。我又羞又气，只好把脸藏在表姐的裙子里，而她轻轻叹一口气，扬起手。巴掌落在我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很迟缓很有力，我的屁股开始发红，像月亮变成了太阳。而掌声一直传出去，传到宫外，耕地的牛儿们站住了，农夫们愣住了，鱼儿全都不游了，商人全都交头接耳……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的王子，他们未来的国王，在挨打。
——我的姑娘，你为什么要笑？你也要嘲笑我吗？

啊不，我的国王，请原谅我，原谅一个乡下姑娘的无知。我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欲望。我只知道旅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需要的不只是一杯水。这炉火多年来从不熄灭，吞噬了很多故事，化为灰烬。
我的国王，请继续吧。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幻想却像这草原上的星星草，永远开着小白花。
我国的贵女们来看望我的表姐，向邻国的长公主致意，她们下跪行礼，而我的表姐安然点头，轻轻抬一抬手。——如果我是她的小厮，她也会这样，让我跪在她膝下吧。
她们谈起我国的名胜，说起出游的计划，我胡乱幻想，幻想我为她们出谋划策，帮她们安排最疾的马，最勇武的骑士，她们如果要看厮杀，全国最俊美的男子，会死在她们面前……而我安排好这一切，我的表姐，邻国的长公主却完全忘记我，她自顾自游玩，只留我一个人在花园，是被遗弃的小孩。
然后，当她们从角斗场上回来，她用沾着鹿血的手抱我，我就对她发脾气，推开她，我用我幼稚的，但已经很有王者之风的态度对她说：“女人，如果我做了你的国王，你会晓得服从。”表姐哄我，劝我，向我道歉，她委屈求全地降低身段，她美丽的贡缎裙全印满我的眼泪与鼻涕，越哄我越不听，我越耍赖越轻视她……
到最后，我的表姐，邻国的长公主，忽然站直身体，态度像刀，放在我喉咙上：“我亲爱的表弟，我想我对你太好了。我应该给你一些教训。”
她坐在宝座上，她就是神，她说：“我的表弟，来，趴在我膝盖上。”
我会尖叫，“不，你不可以打我，我是未来的国王。”
但她很坚持：“你要听从我，因我是众王之王。你是银子，也要在泥炉中炼过七次。我是锤炼你的人，惩罚你的人，管束你的人。来吧。”
然后，我就服从了……
我的国王，你为什么要落泪？你的心欢喜，你的肉身需要。牛绳是牛的命运，烙印让马更自由，如果鞭让你快乐，这就是上帝给你的安排。
啊，我的姑娘，因为，杀戮自此展开，我掩面，不敢看我犯过的罪。

我，做了愚蠢的事。
我……为她写了一首诗。
我说：“愿你的脚，常常踩着我。愿你的手，这样有力，同时抱我，同时掴我。愿你的地满有马匹，其中一匹是我，愿你骑在我背上，脚下叮铛。而我除去华服，赤露身体，是你的小马驹。我骄傲，但我为你屈膝；我狂妄，但我为你谦卑。”
天快亮了，田鼠和蝙蝠都回洞去安息。我把写着诗的纸片，轻轻地，投在她睡床的脚垫边。我多么羡嫉那一方细麻布，我但愿她踩在我身上，我会在她的脚下辗转呻吟。
如果有罪，是从那一刻开始。
是表姐拒绝了你吗？
不，表姐从来不知道任何事。她永远是盐一般纯净的女子。
怎么会？
我……忘了一件事。我的表姐，我邻国的长公主，她不认字。
——知识总令女子骄傲，令她们沾染污秽。不用依靠男子的女子，如何才能驯服？她们吃自己的食物，穿自己的衣服，爱自己的灵魂。看待男子，如同奴隶。
而我的爱人，确实有一个有知识的女子。这是幸事，还是不幸？
她的女奴发现了床边的纸片，传来了中年的女官。
她踏着露水，还来不及换掉昨晚的皱褶纱衣，她胖，她庸俗，她曾经是葡萄园般丰美的女子，但现在已老去。她枉自生儿育女，但从来不懂得何谓爱情。雨也曾落在她头上，她却从来没听见过心乱的声音。
她们把我的诗交给她，命她念给我的表姐。她先是愕然，然后开始大笑，她只说了三个字：“啊，王子……”
然后呢？然后她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死了。我杀了她。
我的击剑老师会赞美我准确的一击，从她背上进入，从她肋下穿出。
天雷怎么燃烧谷堆，干草怎么在火焰中毁灭，花一样的生命刹那灰尘飞腾。她的尸体，在金殿上，变成粪土。

啊，我的国王，这是为什么？
羞耻。我的姑娘，我该怎么向你说羞耻呢。就像你在炎火夏日，跳入清泉洗澡，鹿也要吻你美丽的倒影，鱼也甘心在你双腿间游来游去。突然听见很远的大路上，有农人粗鲁地大笑着走过，他们抽难闻的烟草，喝下美味的椰酒单为了解渴。你会不会突然被一阵羞耻袭来，必须很深地、很深地躲到水里去？
但是，但是她是无辜的。
我的姑娘呀，什么是无辜呢？祭祀时奉上的雪白羊羔，难道生来有罪吗？你挥镰割下的稻穗，难道愿意跌落吗？我生为国王而其他人生为我的奴隶，是他们的选择吗？我的邪恶欲望，非我所愿，但我必须背上这诅咒，因为……这就是命运。
你受惩罚，但并不因你作过什么，这就是命运。
啊，我的姑娘，请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杀戮就此展开。
之后三天，每天宫女都在洗台阶上的血迹，她们非常沉默，连最弱小、弱如雏鸽的小宫女，也戴上了寡妇的面纱。因为死者里面，有她们的父母、兄弟及姐妹。
我……杀尽了我身边所有的侍从及奴婢，只留下了一个人。
我的国王，这是为什么呢？但这是为什么？
我疑心。
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从身体上获得快乐。我记得第一次是盛夏，竹帘深垂，仿佛夜晚已经来临，竹席轻轻刺痛我，于是我伏在上面，让自己更痛……我在这痛里不知不觉地喘息、低声尖叫，最后大汗淋漓。后来很多很多次，那些时候，我忘掉了我的女奴们，她们一向都是环侍床边的，但那一刻，她们哪里去了？如天的四风散去。但我仿佛听到了谁的笑声，像一粒被遗忘在桌上的石榴籽。
此后，初秋、隆冬、暮春，四季轮回，我的欲望总是燃烧的铜床。对不起，我的姑娘，如果我吓着你，请相信我不是有意的。我的故事，不是颈上挂着的玉，清凉适意，它是我背负着的火刑柱。
啊不，我的国王，请继续吧，也许讲出来，可以让火刑稍微不那么煎熬。
我也曾脱下冠冕，穿上小厮的衣服，我伏在笞刑台上，假装有一个人在叱喝我脱下裤子。我以最难堪的姿态，向世界坦露我最羞耻的一面。多羞耻，为这羞耻，我也应该受尽惩罚。
我还会求饶，向那看不见的挥鞭之手，有时我会幻想他是我的大主管——在真实的笞刑里面，确实由他来负责，但这念头立刻就打消了。他不过是我的奴隶，没有资格来处理我。凡是我国的男女，都是我的奴我的婢，他们都不可能成为我的主宰。
可是，还是有一个幻想中的形象，有一个。
那么，是谁呢？
日月星辰都有神明主宰，但一定还有一位众神之神，她掌控一切。所有人的所有事，她都明了，有时候她鞭打为了惩罚，有时候她只为了取乐。就偈，雨点打在麦田里，也打在大路上，瘟疫让坏人归天，也让好人死亡。她冷酷也慈悲，她有一双既严厉又温柔的手……
是的，她就是我的神。
那你后来遇到她了吗？
是的，我遇到了她，我又背叛了她。到最后，她……抛弃我在这世间了，像抛掉一个坏了的发条马。她对我说：“我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