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柴门小户出俊女 文瀛湖畔得佳讯
这是山西沦陷后的第五个年头,初春的晋阳谷雨前后,大自然不顾已成为日本殖民地顺民心中按捺不住的悲愤和烦恼,依然如故地将烂漫绚丽的春天送回了人间。城中文赢湖畔的中山公园里那倒垂柔弱的柳树上发出了嫩绿的细芽,飘逸弥漫着雪白的柳絮;老槐树上结满了如吊兰般的槐花,散发出阵阵沁人的芬芳和幽香。 花圃里的榆叶梅还没有来得及长出绿叶,那枝干上的丛丛小花已匆匆竞相开放连成一串串旁枝逸出的红烛。在这粉雕玉琢的榆叶梅中间还不时地点缀着几株正在怒放的黄色的迎春花和已吐露出白色米粒花蕾的珍珠梅。 这真是满园春色管不住,万类霜天竟自由的大好春光啊!!!在一片紫色丁香的灌木丛的后面几颗挺拔的榆树上,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正在拿着竹竿打榆钱,准备中午回去吃榆钱“拨烂子”。春寒一过,马上就进入五月,空气潮润润的,文赢湖水好像变得温润活泛起来,湖中间还有几条年轻人划着的小船在远方游弋,小船后面荡起长长的雁尾似的漪涟余波。在闪光诱人的碧波中有几只大户人家饲养的肥肥的白天鹅,在主人闲坐息憩一旁的荷花池塘里,像贵妇人般地不慌不忙的游荡戏水,吸引着不少游人驻足观看。公园南面的“宝宝乐园”里,许多平民人家的小孩在大人陪伴下童真无忌地玩着秋千和滑梯。当然,更显眼的是住在周围的官宦人家的、穿着华丽阔绰的少爷小姐们,在奶妈子和家庭勤务兵呵护伺候下,进行着每天早上例行的“宝宝散心玩乐功课”。年龄小的宝宝玩着高级进口玩具小汽车或会眨眼的洋娃娃,其中有几个五、六岁的少爷小姐干脆骑着他们家的勤务兵玩“骑大马”比赛。这些给小少爷们充当马儿玩的勤务兵们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他们身上穿着洗得褪了色的带补丁军装,打着绑腿,膝盖上缝着脏兮兮的羊皮护膝,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黑瘦单薄,一脸苦涩无奈的可怜相。他们已经习惯了少爷小姐们随时骑在他们身上玩耍,其中一个军长家的奶妈子让小勤务兵口里含着大算盘珠子,大算盘珠子中间绑了条红裤腰带,交给小少爷当马缰绳握着,指挥着小马前进的方向。而奶妈子她在少爷旁边紧紧照护着,生怕玩得高兴的小少爷摔下来,万一有个闪失闯下大祸。这些小勤务兵们实际上就是长官家太太少奶奶们派给少爷小姐的活玩具,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伺候在小主人玩耍娱乐,他们一个个都像驯服的小绵羊,他们从来不敢也没有勇气反抗小主人对他们的肆意糟践和玩虐。在旁边观看的人们发现这个军长家胖胖的小少爷骑着的小勤务兵的嘴角已被红裤带勒的流出了血水,急忙大声告诉奶妈子:“你家的勤务兵嘴角都流血了,快让你家少爷下来吧!!!”奶妈子低头一看这个被少爷当马起的小勤务兵,果然嘴角两边正往下淌着血水,就急忙抱小少爷下来,说小马马嘴嘴角流血了,等小马马嘴嘴好了,明天再骑吧。原来这个小胖子是山西皇协军章军长家的小少爷强强,今年才五岁。那个女佣是强强的贴身奶妈子叫宋妈,那个趴着给强强当马骑的是章公馆太太派给宋妈指挥调遣,专门陪伴少爷玩的家庭勤务兵“马驹子”。顽皮高傲的小少爷极不情愿地被宋妈抱下了“马”,还厉声地和宋妈大叫道:“我妈说了我的马马可结实哩、没关系死不了,马马的嘴嘴破了,回去给他抹点二百二就好了!!!”在旁边看的大多数人每天见当官家的勤务兵驮着少爷小姐玩,也都习以为常了,就是看不惯的老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 一个正路过的手推童车的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勤务兵真可怜啊!成天给有钱人家少爷小姐当马骑,嘴角天天被绳子勒的都是红肿的,要是让人家父母知道了,可心疼死了。”她旁边带眼镜拄着文明棍的老者,可能是这位老太太的老伴,小声地阻止了她的说话。他和老太太轻声耳语了几句后,可能是为避免议论长官,祸从口出的是非。就故意高声反驳道:“你们妇道人家懂个啥,这能到长官家当勤务兵的人都是能干人,都是官太太少奶奶们能容得下过了眼的好奴才。 虽然干的是公馆里伺候女人小孩的下贱事儿,但总比部队上扛枪打仗苦轻的多,也安全自在的多。 多少小兵兵们一入伍就吧望着到长官家当勤务兵哩,可官宅重地侯门似海,有几个能让太太奶奶们看得上眼的,这些家庭勤务兵可都是军队上百里挑一的好兵兵哪!”虽然这个老者说的是阿谀奉承的话,但从老者的眼睛里可以明显地看出那忿忿不平的讽刺神情。 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可“宝宝乐园”门口还有十来辆私家洋车等侯着接少爷小姐们回家。这些公馆私家车夫抽着干烟袋,凑在一起津津有味的聊着各主家的荒唐生活和趣闻轶事。 一个带毡帽的洋车夫说:“我们家太太可懒哩,可能早上由勤务兵在床上伺候完大小便,吃罢了人奶,现在还在大铜弹簧床上睡回笼觉哩。”另一个五十多岁豁牙露齿的洋车夫像同行炫耀道:这里就数俺们家老爷官最大了,是现在的市长兼新民会的会长,他家新娶的少奶奶是女师毕业的,少奶奶和我们家的大少爷结了婚就辞掉了电报局的工作,当起了全职太太。尤其是前年我家奶奶生了小少爷后,真是对副省长家立了莫大之功,全家人都像王母娘娘一样恭献着哩。少奶奶生了小少爷后不仅自己不喂孩子吃奶,她婆婆还专门雇了两个奶妈子,一个奶孩子,另一个专门喂少奶奶她吃人奶。她婆婆还讨好地对儿媳妇说:“女人家怀孩子坐月子最伤身子了,要想补身子、容貌好可得好好地在月子里滋补滋补。妈给你找了个好奶妈子,美美地吃上几年人奶,肯定你的脸蛋子比你生孩子以前还白嫩漂亮呢。”洋车夫正聊的欢的时候,远远看见有几个小勤务兵脖子上架马着少爷小姐,后面跟着的奶妈子拿着玩具就要出来了。一个年轻的洋车夫触景伤情地说:“哎,人家是有福之人两腿毛,咱们是没福之人两腿跑。这些官宦人家的太太少奶奶们可真会享福哩,生下孩子自己不管,一推六二五,反倒成了奶妈子勤务兵的事了。我家太太还命令俺们不到十点不许回公馆,说是回去怕孩子吵闹,影响她睡早上的回笼觉哩。就今天这个时候回去,说不定我们家太太和少爷她姥姥还没有起床,又要骂我们哩。”说罢,这几个洋车夫把洋车拉到“宝宝乐园”门口去恭恭敬敬地迎接他们家的少爷小姐去了。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位刚从文瀛湖东侧省图书馆走出的容貌俏丽,但衣着朴素瘦巧的女子。她走路的步伐轻秀飘逸,身穿合体的阴丹士林布旗袍,白色的长筒袜黑园口布鞋,手里提着装着歌谱书的核桃木柄书包,一看就有一股“五四北平学生”的仪态,是那种不施粉黛、志存高远的新时代知识女性的风韵。她正是本小说的钕主人,培基教会女子高中刚刚毕业两年的,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苏婉怡女士。日本人占领时期战事为主民不聊生百业凋零,学生毕业就等于失业,尤其是没有家庭背景的平民女学生。苏婉怡她毕业两年来一直找不下个正经工作,只能是今天帮报社作作誊写的事儿,明天到哪个有钱人家当几个月家庭教师,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临时干的,只能叫“刮风逮票子”无可奈何罢了。婉怡家在城里倒是开着个小酒铺子,虽是小门小户,道也是殷实人家,也不缺她挣的这几个钱。但近20岁的姑娘,没个婆家,也没个正式工作,很让她父母发愁操心。婉怡除了有天生自来美的容貌外,还有一副铜铃般的好嗓子,从小就喜欢唱歌乐器。这段日子,她正在省图书馆办的“管风琴训练班”里学习弹风琴,经过三个多月的学习,班里能做到弹唱分离的只有她一人。今天终于已拿到了“管风琴一级结业证”,想想这对今后找正式工作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帮助吧。 但又一思虑虽然拿到了结业证仍犹如废纸一张,因多方托人但正式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所以她一直高兴不起来。她无心远眺那平静的湖面和欣赏这诱人的春光,更无心观看那些耍毛猴变把戏和拉洋片的井市热闹,心中若有所思,在公园里的鹅卵石的小道上漫无目标地、慢慢地交腿闲逛。在她象牙白清秀的鹅蛋园脸庞上既没有含情脉脉的笑容,但也没有流露出怀春少女的幽怨;倒是在她那紧锁地几乎连到一块的两条弯弯的眉下的,上下双眼皮包着的大眼睛里,让人感到她有一股沉默似金般的凝稳庄重,有股“冷美人”般的花气袭人之感。苏婉怡女士走出中山公园门口,在西面卖日本人办的“山西新民报”的小屋摊前仔细地浏览着当天的各种报纸。突然,她好像是从报纸上发现了什么,她一展愁容很想买下这张珍贵的报纸,可一摸身上没带一分钱,只好迅速地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把它认真的记录下来。原来这是一则省立官办的“汇德幼稚园”招聘幼儿音乐教师的广告启事。哈哈,这真是天凑人愿心想事成,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婉怡满怀信心地想我的唱歌和弹风琴的本事终于有用武之地了,明天我就去报名,我肯定能被录用。婉怡步伐匆忙地想立刻飞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妈妈,可刚离开报摊,公园门口东面“玉记甜食铺”里的她家前院章军长家的宋奶妈也抱着小少爷强强出来了。原来她们是在“宝宝乐园”伺候少爷早上玩耍完,又被少爷缠的不行,在甜食铺里喂少爷吃樱花糕和三色宝塔冰激凌来。宋妈她亲切地叫住了婉怡,然后又把少爷强强放在了洋车上,少爷强强的专用勤务兵“马驹子”脖子上挎着装玩具的大包子,满脸大汗地在后面推着洋车。婉怡看见勤务兵“马驹子”嘴角两面都红肿了,好像刚定住血痂子。她家前院的小少爷强强每天在院子里骑“马驹子”, 婉怡已是司空见惯的,从不以为然。可这次近距离的看到“马驹子” 嘴角两面肿成那样子,也确实让人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婉怡关心地问: “马驹子,是马缰绳红裤带勒的吧?”马驹子摇摇头不敢说话。 婉怡又问:“马驹子,疼吗?”马驹子苦笑了一下说:“俺们当勤务兵的干的就是伺候人家长官的事儿,每天都这样早习惯了,不疼!宋 妈说回公馆摸点红药水就好了。”宋妈让洋车慢点走,她要和后院的苏小姐聊聊天。在回家的路上宋妈问婉怡:“章军长家长年住着你家的前面大院子给房钱吗?”婉怡笑了笑解释道:哪里是我家的院子,那是我妈家一个远房表姐家的房子,我那个表姨夫家是书香门第,他父亲是庚子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 表姨夫他又是早年德国都柏林大学的官费留学生,是学“水压机” 火炮锻造专业,在德国最大的兵工厂“克虏伯”实习过,是专门做枪炮的。事变前我姨夫是晋阳兵工厂的总工程师,阎锡山是个很惜才的长官,给的待遇可高哩,每天我姨夫上下班都是小汽车接送,家里佣人一大堆、可有钱哩。”我那个表姨原是地主家小姐,比我妈大六岁,长的杨柳细腰也算二战区漂亮标致的贵妇人呢。人称“小辣椒”,可有心眼哩。买下部政街这座前清省府红笔师爷的院子时,当时只有正院和前院。我表姨总嫌每天进门就看见前院厨房、厕所、佣人住的地方乱哄哄的,心里有所缺憾,总是觉得有些不满意。但买下这院子还没有两年。恰好正房后墙院刘家做买卖赔了钱,急于出手他家的小院子。我表姨过去一看,刘家院子不大不小,院里有两颗茂密繁盛的枣树和一口水井,东西房各五间,又有专门的厨房厕所。而且向南文赢湖畔热闹的月牙街上开着独立大门,旁边还带有三间讲究的门面房,宽宽的大门没有台阶,洋车可以自由进出。最重要的是把我表姨正家院子西面夹道一封,开个小月拱门,就可以前后院相通连成一体,新买的院子作为前院的后勤伺候院, 这样前院只做护兵寝室和库房就清利多了。我那个表姨是有决断力的女强人,那时正直我姨夫去美国考察山炮技术,她也没有和我姨夫商量就自作主张以50大洋的价格很便宜地买下了这座小院,而且雇泥瓦匠不到一个礼拜就完成了土建补充修改,这样新小院就成了她家的后勤佣人院。我姨买下新小院后我妈知道了,因为我爸正想开个卖汾酒的酒坊正愁没个好门面哩。我妈向我表姨一提这事,没想到平时很刁刻的我表姨一下就很爽快地答应了。她说我太原也没个亲人,后院五间西房和门面房借给你们家用,姐不要房钱。不过她提出了个条件,要我妈给她当个管家。并说不用你干活,你只给我当个生活女秘书,管理好下人就行了,我每个月还照样给你五块大洋。 因为当时我表姨家佣人很多:有梳头浆洗老妈子、暖脚抱狗丫头子、喂少爷小姐的奶妈子、她本人的营养奶妈子、厨房做饭的老伙夫、采买勤杂的男仆人;还有两名公家派的门口专门站岗的卫兵。共十来个家奴、佣人、士兵那。我表姨那时正年轻漂亮春风得意,生下的两男一女自有三个奶妈子带着。我表姨父整天兵工厂的事忙的早出晚归,连后院的我们都很少见面。我表姨每天的正事就是睡到太阳照到pi yan门子才起床,起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梳妆打扮、无事生非地打骂丫头老妈;然后就是和一帮长官太太们打麻将、做头发、逛大街、听戏园子。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让我妈给她照护着,我表姨对我妈说:“我家的事你可以代表我全权处理,我不在时你也可惩罚调教佣人,先斩后奏我不怨你。表姨是一看见小孩就嫌麻烦的那种特会享受玩乐的甩手掌柜子!我妈得了我表姨那么多好处,当然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地替表姨家管理着家务,多年来我表姨两口子十分满意。因为我表姨夫是当时全国著名的少有的枪炮制造专家, 属于国民党时期的高级军工保密人员,所以我们当时住的布政街20号门框右面定着“官宅重地、闲人莫扰”的铜牌,普通老百姓一见此牌敬而远之免生是非。抗战刚爆发,老奸巨猾的阎锡山早早就把他的高级军工技术人员和宝贵的进口图纸资料撤到重庆,主要的军工机器设备运过黄河,在当时归二战区管辖的陕西宜川县窑洞里封存起来。婉怡打趣地对宋妈说,表姨走时只是让我家给他们看房子的,我家和你现在一样原来也是伺候人的。日本人来了后,前院是公家“圣战无偿征用”的,我们那里还敢谈什么房钱不房钱,只要你家章军长和太太不嫌弃小看我们,能给我家当个护身符就谢天谢地了。 婉怡和宋妈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家门口:现在巍峨气派的“章公馆”、布政街20号正门。勤务兵马驹子立刻背起了少爷强强往大门里走,进门时两个站宅门的护兵向小少爷立正敬礼,并高声呼到:“小少爷好,小少爷辛苦了!!!”骄傲的小少爷连护兵看都没有看了一下,只是顽皮地大声骂了声“看门狗、哈巴狗!!!”。 婉怡和宋妈随后进门, 一到前院就听见正房台阶上章军长太太阎乔乔正在叉腰跳脚地破口大骂着哪个丫头或是勤务兵:“贱骨头、吃屎长大的、你脏了奶奶的俄国毯子,一百条命都赔不起!!!!———” 宋妈拉了拉我的袖口,低声地对我说:“我家太太和强强她姥姥现在脾气可大哩,几乎每天都要处分俺们下人。今天又不知道哪个倒霉货没伺候孝敬好这娘母俩,该他倒霉受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