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故事》两口子和小保姆的故事,一篇正儿八经的...
《暑假的故事》,两口子和小保姆的故事,一篇正儿八经的小说,在一本老杂志无意间发现的,这种生活化的文章看起来很有感觉,尤其是三个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很好。分享出来,请高手改编,丰富一下细节描述,心理和行为循序渐进。另外结尾不太好,建议重新写一个。1)
姐姐领着保姆来的时节,王文立坐在一把锈得有些肮脏的小铁凳上给女儿洗尿布。屋里很乱。两辆自行车呈"八"字状立着,像两头进入了对峙状态的斗牛。车身上挂满了衣服、尿布、旧毛线、袜子一类。屋子里有着一股极强烈的异味,但浸淫其中的王文立却闻不出来了,他只是觉得鼻子很塞,很木。
老婆还睡着。她仰躺着,脸却像切离了的瓜牙儿一样,歪向一边。如果屋里暗些,王文立兴许会觉得老婆是在看他。但屋里早亮了,这便可以发现老婆的眼睛是闭着的。脸上的表情也很呆板,嘴半张着,像被谁压在小腹上。王文立就有些感慨,要在清醒的时候,让老婆做一个像睡眠时这么丑的姿势,她绝然是不干的。嘴也绝对不会这样愚蠢地半张着。要是很自我欣赏的老婆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一张嘴,她还敢睡么?她一定会痛不欲生的。但实际情况是,这张有些僵化的半开着的嘴无疑就是老婆本人的。而且老婆是极珍视她的嘴的,只要一醒来,老婆的嘴就要发生极大的变化,老婆对着镜子,要看着自己的嘴,要把两页唇那么优美而闲适地开一个缝儿,然后精心地涂一些红得有些紫又有些隐隐的蓝的唇膏,她涂得很细,在镜子里,她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唇,然后将唇向前嚎一嚎,又使两唇相互地抚慰一番,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笑。两唇就像花一样绽开了。那是多么迷人的一张嘴。总像是要去经历一场非同一般的吻,但想到那样一张花瓣似的嘴就是面前这两片半开的木块似的唇演化而成的,就不禁在心里有些感慨:女人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王文立感慨着还摇了摇头,这一摇头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嘴唇。自己的嘴唇虽不涂什么抹什么,但一定也有着人前与梦中的巨大区别,而且自己的嘴唇是怎样地贪婪过老婆嘴唇的啊,恨不得咬碎,恨不得吸出血来,原来心迷神醉贪恋不已的,竟就是这样两片僵僵的木块。可笑可叹的人、可哀的人。王文立把头就又摇了摇。
这时候门还没有敲响。姐姐领着那个好不容易才找上的保姆,正走在乡间通往县城的路上,本来她们是坐着班车的,半道上班车出了毛病,一车的人都坐在车上等着,其实距县城也不太远了。后来王文立姐姐捣了捣保姆,把她领下了车。她们走了这老半天,还不见班车上来。两个人虽不言,但都觉得,车是下对了。"给人搞娃娃,千万要勤苦,尿布洗勤些儿,锅洗忙些儿,地扫干净些儿,叫主家高兴了,两块三块就加上了。要是一懶,嗨,要是一懶,那就弄臭了,今儿去,明儿人家就不要了。给你说实话,我也给人搞过娃娃,主人把我那个当人,没个说。"那个招揽到活计的女人一边儿走,一边儿不忘这样说。但那个保姆却总是东看看西瞅瞅,或者低着头走路。日头还没有上来,山潮湿着,显得沉重而内向。你听到我的话了么?女人问道,头却并没有回。但后面的人并没有回答她。女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保姆的手里已有了一朵苜蓿花,正用两个指头捏了茎,放在鼻子底下,小鼻子一皱一皱地嗅,"你听到我的话了么?"她有些不悦地问。保姆却将花儿背在后面,向她笑了一笑,她这才记起,临行时,保姆的母亲曾对她讲过耳背一类的话。于是就有了一些淡淡的遗憾。其实这女子不是他们村儿的,她也是托人找的。她觉得把个聋子弄去给兄弟带娃娃,脸面上有些不大光彩,但也只能这样了。
"走吧,快到了。"王文立姐姐说。
那时候王文立老师正在三心二意地洗尿布。尿布真多。王文立洗一洗,就把带着脏水珠的手拿到鼻子下面嗅一嗅,看有没有臭味。尿盆还没倒,半盆尿,多是老婆撒的,王文立只是偷偷撒了一泡,他往往在老婆不注意时才往盆里撒尿,要是撒尿被老婆抓住了,就免不了倒尿盆,王文立对倒尿盆一事深有忌讳,不论怎样迁就老婆,他也不会迁就到为老婆倒尿盆。想把老婆喊起来倒尿盆,又恐清清静静的早晨被一场无益的吵嘴破坏掉,于是就忍着,却将脚尖顶在尿盆的外壁上,这样随着他的洗,脚尖就向前一探一探,尿盆也因此发出一种难听的磨擦声,他期望以这种声音弄醒老婆,这样,老婆如果醒来,可是怪不着他的。吵架次数多了,王文立已有些厌倦,但作为两口子,不吵架日子过不下去,王文立就采取诸如脚尖撞尿盆这样间接的战术与老婆明争暗斗。
老婆却睡得很是结实。
王文立瞅瞅尿布,洗了还不到一半。就后悔自己该娶个农村女子做老婆才是。像他
的父亲,生了他们弟兄姊妹六个,何曾洗过半块尿布,动不动还要抽母亲的嘴巴,母亲敢呲一下牙么?王文立一时觉得他的父亲就是一英雄。他觉得一个英雄最起码的一点是先要弄住自己的老婆,一个受制于老婆,给老婆倒尿盆的人,是绝难成为一个英雄的。
但又觉得像他父亲和他母亲那样一生,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人怎么才有意思呢?王文立偏着头想。门就是这时候敲响的。
敲门的声音很粗鲁,是拿巴掌拍,拍了两下,王文立听到了姐姐的声音,"虎旦,开门,是我。"王文立的姐姐说。王文立过去在老婆头上轻轻推了一把,然后就开了门。
"咋这么早来?"王文立的手在屁股上蹭着说。姐姐说:"还早,你瞅日头。"王文立看见姐姐的鼻子一皱一皱,还拿一根指头横着堵鼻孔,就回头尴尬地看看屋内。老婆起来了,在朦胧里坐着,两手撩着耳朵上的头发,嘴正张大了打哈欠。
"我给你把搞娃的找来了。"姐姐说。说着走过,就显出身后的保姆来。其实王文立早看到姐姐身后立着个人,却只是看到了很少一部分,没看到她的脸。姐姐这一走过,就显出一个很秀气又很腼腆的女子来,一双脚努力地往一起站,似乎是两只相依的小鸟。
"就是她?"王文立指着小保姆说。
"行么?"姐姐说,"我把我们乡跑遍了,才找上,你要待人家好呢,她妈不放心叫来,我说了一汽车好话,才放开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把她的耳聋说出来,而且决计不说了。
小保姆的两个脸蛋儿迅速地就红透了,她咬着嘴唇,垂着头,刘海就像帘子一样垂下来。王文立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他注目地看了小保姆一眼,回过头,向屋里喊说:"刘洁,保姆找上啦。"
"进来吧,进来吧。"他洋溢着热情向小保姆说,手还那么地一伸一伸。
"先领到那屋里。"老婆突然没好气地说。
王文立不经意地忽然发现,姐姐的嘴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却醒目地吸起来了,"走,姐,到那屋里,那屋里干净。"
又对小保姆说:"走。"
"你叫什么名字?"走着,王文立热情洋溢地问。但是小保姆没有回答他。"她姓杨,叫个杨啥来,我也忘了,小名子叫个......都给忘了。"姐姐用吸着的嘴说。
王文立期待着小保姆的回答,但是小保姆却没有回答他,她只是红着脸,很胆怯地走着。
说,老婆却大怒了吼道:"就你是上班,就你那个哄娃娃的班才是个班?"王文立没有想到老婆会生如此大的气,就说:"我说的是老实话,你那里又没事干嘛,再说,蓓蓓还小。"-﹣蓓蓓就是他们的女儿,不足一岁,已叫过七八个名字了,这都是老婆改的,老婆经常看电视,电视里哪个女孩子乖,能弹钢琴,她就把她的名字借来,让自己的女儿用着。这一次的蓓蓓就是从一个耍杂技的女孩儿身上借来的﹣﹣听了王文立的话,她更是大怒,"蓓蓓小又咋样?难道把我捆在这里么?你呢?你现在是暑假,你咋不带带孩子?"说得王文立哑口无言。但如果在乡下,在我们那个村子﹣﹣王文立想-﹣要是哪个女人胆敢质问男人你咋不带孩子一类话,一定要为众人掩嘴笑话了,而且必然的,她的男人完全可以照丈夫的样子甩她几个嘴巴子。但这城里女人,就能说得你哑口无言,因为家是城里女人。他妈的这城里的娘们,尽是些热牛粪,尽是些气。王文立经常地有着这样的内心独白。那时候王文立老师办了个辅导班,辅导着十余个有钱人的娃娃。王文立说:"那好吧,辅导班再不弄了,我回来带孩子。"这自然是老婆所不愿意的。
不过王文立的老婆刘洁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家里呆了,她不知怎么着跟单位说了,单位竟发了两封快件催她上班,说是要收集并抢救海原1920年大地震的资料。"你说我该咋办呢?"刘洁把快件拿给王文立看,这样守株待兔地说。
"我说我把辅导班散了嘛。"王文立也是以此事为条件对她说。
这就使刘洁忍不住要发怒,"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刘洁说,接着就把红得鲜艳的嘴自负地嘟一嘟,说:"这儿有个办法,不过要我计谋,要你劳动。"接着就说出了找保姆的事。说真的刘洁早就想找保姆了,她得知自己的几个同学都找了保姆,很嫉妒,其实王文立完全可以不雇保姆的。
王文立的老婆在地震局工作,地震局不是个闲单位么?这里又不是天天地震,老实说,一年也震不上一次。即便是震了,又怎么样呢?有谁会找地震局的麻烦呢?唐山大震,毁了多少房子,死了多少人,唐山也是有地震局的吧,但谁会去那里找地震的原呢?况乎她还是个女流之辈,况乎她又生得那么好看。不上班绝对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她只需呆在家里拿钱就行了。但渐渐她就对"呆在家里"反感透顶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家庭主妇﹣﹣这是一个多么难听的称呼﹣﹣虽然她不一定做饭,不一定洗尿布,但对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渐渐地也厌倦了,原本想着谋个清闲单位,如今却觉得清闲单位是要不得的,使人失去展示自己的机会,使人失去价值,使活生生的人成了一堆肉泥,老是有一种只是消耗什么的感觉。于是十天她对王文立说,她在家里不呆了,她要去上班。"你上个什么班啊。"他笑嘻嘻地似乎自己已落后文明与时尚一大截。90年代哪个年轻女人还自己带孩子呢?我们年轻时只是女人,而不是母亲,让我们白发苍苍了再做慈祥的母亲吧。那个总是很新潮的李红红对她说。刘洁觉得这话说得不错。应该雇个保姆才是,雇了保姆才能显示出主人的身份,才能体验颐指气使的威风。是啊,拖到这时候才雇保姆,手脚咋这么慢呢,思维咋这么落后呢?刘洁有些怨恨自己了。"雇个保姆雇个保姆。"她有些冲口而出地说,
"如今的保姆不好雇啊。"王文立似乎在对自己说。一听老婆说要雇保姆,他的心里那么地动了一下,很古怪地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家里会雇保姆。以前,他的爷爷被人雇去放羊,奶奶也给人雇去做版,这都是早年的事了。现在四处又开始了这个雇那个雇,但王文立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一类人,虽则发生在周围,于王文立而言却有一种与昔日无二的感觉。但真正自己要雇保姆了,他的心里就那么了一下,就有了一种很古怪的味儿。一时,王文立觉得自己的地位提高了,凭添了一些莫名的强大的感觉。但又觉得自己不具雇佣人的资格,觉得这实在是造孽。他的心里一时很乱,片时高大了,片时又渺小得那么可怜。
"你打听着雇一个吧,最好是农村的,先试用两个月,工钱我出,你就说一月四十,管吃住。"刘洁俨然已是有了钱的样子。王文立觉得,自己先就被这个刘洁雇佣了,是个给她跑腿的,是个腿子,这使他极不舒服。"我恐怕不能胜任,有负所托。"他有些严肃地说。
刘洁说:"再不要酸,你家在农村,连个保姆也弄不来,白吃农村的饭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农村只是出产保姆的吗?这娘们!狗屁!但王文立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代表广阔的不争气的农村与老婆对阵。毕竟是老婆,我与老婆搞翻了,农村于我有何益呢?他这样说。虽如是想,对这样
说话的老婆还是有着一种不能克制的反感。
"城市娘们是狗屁!"他在心里独白道。刘离他那么近,却不能洞悉他的内心语言,这使王文立觉得有些可笑,更感到一种悲哀。
"我现在是个乡下人还是城里人?"他又在心里独白道,却不能明晰地回答这个问题
但保姆还是决定要雇了,不然老婆刘洁真的去上班,咋弄?"慢慢儿看吧。"他懒洋洋地说,以示对女人刚才那问话的报复。心里却用上力了。
过了几天,姐姐来城里找他,说她的儿子,王文立的外甥又没考上。"咋办呀,我没一点治了。大家们说你找娃他舅去,这里一找,那里就成了。你看,你姐夫不管,我呢,又没个办法,他先人自个又不争气,我愁死了。"
"这么个事情,谁有办法?谁也没办法。"王文立说。
"我确实没个办法,我,你看,唉。"姐姐胡乱地说着,泪水就在眼睛里转了。这时候王文立就似乎看到了他的那个外甥,很大的个子,总也长不长的硬硬的头发,脸上木木的。一个初一,考了三年,就是考不上。因为他在县城一中,姐姐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考到舅舅跟前,然后在舅舅的手底下一弄两弄,铁饭碗就端上了。
姐姐把天下的事有时候想得极难,有时候又想得这么简单。自然这"一弄两弄",她没有明说给弟弟,她觉得这是无须说的。到时候,他当舅舅的,专门发铁饭碗的,就不给他的亲外甥发一只么?这是不言而喻的。
"哎,姐。"王文立的眼里突地闪出光来,使他的姐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啥?"
"就是搞娃娃的。"王文立连忙用村里话说,"蓓蓓娘要上班,我们急需找一个带娃娃的,一个月管吃管住,外给40元钱,最好是十三四岁的女子。"王文立说得很忙,他甚至有些像是要雇佣他的姐姐,但很快又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两个人默默地站着,今两个人都有了有求于对方的事情,两颗心渐渐有些平衡了。
"那好,我给你抓紧找搞娃的女子。"姐姐逼住王文立的眼睛说,"你呢,把我的这个事也用个心。"
王文立茫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一中是很难进的,尤其是初一。全县有多少学生的眼睛盯着一中。又其实,王文立是可以把外甥带到一中的,但外甥那么个样子,到一中又能怎么样。姐姐不知怎么想的,非要把个弱智的儿子弄到一中来。再说插班费也高啊,今年插班费已是六百七,姐姐能交得起么?自己又怎么开口向姐姐要,不要,难道自己交么?
这都是他迟迟不答应姐姐的原因。
"那就这么着,我走了。"姐姐说。于是走了。王文立立在后面看远去的姐姐,觉得这已不是他的姐姐了,而是一个陌生的辛劳的妇人。他的姐姐只是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拿一面小镜镜,在上面用舌尖舔一舔,在腿上擦一擦,然后照自己脸的小姑娘。
姐姐走得很远了,王文立才突然发现,远去的姐姐竟像母亲,竟那么像母亲。但母亲过世已很久很久了。
王文立突然决定一定要给姐姐把事办成。他忽然又觉得心不安了,觉得是刘洁雇佣了他,他又雇佣了自己的亲姐姐,去寻觅那个等着被雇佣的保姆。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呢?"王文立心里这样茫然地想。
"你给我把事情咋办下咧?"刚走进那边的屋里,还没有落座,姐姐就问。那个小保姆还立在她的身边,似乎还要同着她走掉的。"坐,坐。"王文立指着沙发对小保姆说"你坐,姐。"王文立又说。"我不坐,我还有要紧事,我主要问一问这娃的情况。"姐姐像前来上访的人一样袖着手说。王文立就说姐你这个事办成了,但他又不让姐姐有片刻的高兴,他更不看姐姐的眼睛。"但是,姐姐,得交学费。"王文立用不大的声音说。似乎自己做了对不住人的事情。他想说,算咧姐,为那么个儿子,花那么大的代价,划不来。这话又是能出口的么,姐姐却显得很高兴,说念书嘛学费当然是要交的了。这都中得很了呀。姐姐说。
王文立真想让姐姐多高兴一会儿,但又有何益,便说:"学费是六百七。""多少?"姐姐显然没有相信自己的耳朵。
"六百七。"王文立说。
姐姐一下子就不高兴了,像个木头一样立在那儿,好半天没有吱声,"咋那么高啊,吓人呢,六百七,险些儿一千。"过了一会,她才这样说。听声音她的嗓子嘴唇都干了。
"现在这个学上不起了,穷人的娃,除非自己考上,不然就上不起了。"王文立说。
小保姆立在那儿,一个手指支在沙发的边儿上,压弯,弄直;又压弯,又弄直,王文立发现,这女子的头发真黑,黑得有些沉。
"六百七。"姐姐说,似乎衡量着六百七的份量。
"那就这么个吧,我回去跟你姐夫再商量一下,看究竟咋弄,六百七,唉呀,不得了,刮人的家呢。"她似乎在对王文立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就有了走的架势。王文立让姐姐吃了饭走,自然是留不住的。
出了门,姐姐看看地面,说:"再没个办法?"王文立说:"还有啥办法,就这么个世道。"姐姐就走了。小保姆也出来送姐姐,姐姐的走,使她突现了孤单的样子,眼里似乎有着一些恐惧。姐姐就转过身来,说:"好好搞娃。"似乎是在叮咛自己的女儿。又对王文立说:"农村娃娃,没出过门,没大,哥也不好好管,就一个娘,你不要把人家娃亏了。"就走了。
王文立和小保姆立在门口,望着那个被
沉重和希冀压着的妇人匆匆远去。他一偏
头,忽然看见小保姆眼里泪花闪闪。他知道
这泪花不是为姐姐生的,但与姐姐的走有关
系,他的心突然地就难受起来,对小保姆
说:"你先进屋坐坐。"自己向姐姐赶去了。
等到赶上,等到喊住了姐姐,却不见姐姐回头,到前面去,才发现姐姐一脸的泪。王文立就觉得心里很不好受,说:"去年倒低一些,去年是五百,今年涨了,明年还要涨。"姐姐不说话,只是曲了手指将鼻翼一碰一碰,泪水又流了下来。王文立不自觉就掏出五十块钱来,给姐姐说:"拿上,再多我也没,添着用吧。"不等姐姐客套,就把钱握在姐姐的手里,返了回来。走出好几步,他才回过头来看姐姐,姐姐已早走得没了影踪。一种悔意却突然像壁间的漏水一样渗出他的心头,应该给姐三十的,竟给了五十,自己一个教书的,一个月有几个五十啊。又想刘洁万一要查这五十块的根源,到时间如何应付呢?心里就很乱,恨那个不争气的外甥把他的姐姐害得好苦,恨那个只知道下力打牌,不顾家不管儿子的姐夫。他想自己要是个公安局长,就下个命令将姐夫捉去一枪崩了。算咧,管他娘的什么鸟法律!
快走到门口时,却听见刘洁吵架一样向谁说着什么。忙走进屋里,见那个小保姆怯生生地立在煤气灶边,头低着,眼睛却一眨一眨地向上看着。这使王文立有些不高兴,毕竟她不是谁的奴隶啊,咋刚见面就这样大
声地喝斥呢。
"你声音小些吧,一街都听到了。"他对颇有些激动的刘洁说。激动着的刘洁有了两个红的脸颊,使这个刚刚起床的女人有着一种病态的美。
但王文立的话使她更其激动了,她手伸到后面去,将箍住头发的皮筋儿用力拉掉,使头发瀑布一样流满她的肩头,"我声音小些儿吗?我也想小些呢,我还想说悄悄话呢,可聋子是听不到的!"
"你说啥?"
"你找的宝贝是个聋子。"
这使王文立吃了一惊,他望了一眼小保姆,聋却是不能望出来的。但小保姆的眼里却落下泪来,很清净很圆的两滴,缓缓地从脸上流下来。她低着头,眼帘也低着了。
王文立就觉得是欺负了她,"她聋有什么关系啊。"王文立用不大的声音说,"她又不用耳朵带孩子。"
"这没错,但对聋子需要大声说话啊!"刘洁说,"其实这姑娘我是很满意的,这么清秀,又稳重内向,要是找一个丑八怪带我蓓蓓,那才是叫人不安心的,有这清秀的样子,聋都是其次了。"
这话说得王文立感激起老婆来,"说得好!"他由衷地称赞老婆道,"你这一番话,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刘洁却并没有因王文立的恭维而得意。板着脸对小保姆大声说:"嗨,杨小菊,给咱们扫一扫地吧。"小保姆像解了束缚,立刻劳动起来,她扫得很仔细,使砖缝里不藏一点土尘。
王文立在这样的大声里颇不能适应,但又理解。便对刘洁笑笑说:"她叫杨小菊?"
刘洁已把嘴对住镜子了。
"咱们叫她小菊吧。"王文立有些激动地说。
"不叫小菊还叫小兰么?"那时节刘洁已经分开了两页唇,做好了要涂唇膏的姿势,王文立的话又使她将这姿势取消了。
王文立就有些莫名的高兴。
又忙着去洗未洗的尿布,真想哼一个曲儿,人的愉悦与痛苦有时候就是这么产生得容易而又莫名其妙。他想洗了尿布,把自己的衣裳洗洗,看一看教案,睡一睡,然后就去上辅导课。
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生活似乎又成为美好的,有意思的了。
他正投入地洗着,耳朵却被刘洁揪住了,"你出来。"刘洁说,他就跟着刘洁出来。到门外,刘洁将两臂交叉在胸前,使她的两个丰满的乳担在她的臂上,王文立有些反感她这种样子,"你以后再不要随便拧我的耳朵,这关乎一个人的自尊问题。"他说。
但刘洁却似并没有听到他的话,有些盛气凌人地说:"告诉你,从今儿起,你被解放了,尿布由小保姆来洗。以后我们俩就可以少做乃至不做家务。我的任务只剩下享受生活的乐趣了。"
王文立有些惊讶地发现只一会儿工夫,刘洁就变了不少,她似乎一瞬间得了贵族的血统。这使王文立很反感,"刘洁你不要这样。"他想对她这样严肃地说一句,但到底没有说出来。毕竟要过日子,吵嘴有什么益处。
王文立是个脸皮很薄的人。
一会儿,王文立从厕所里出来,看见那叫小菊的保姆正坐在那个生锈的铁凳上,用力地搓尿布,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同时就觉得钱是个很可恶的东西,使这样一个秀气而文静的少女来出卖劳力。要是蓓蓓以后为着40元钱去给人洗尿布,他心里会怎样呢?还有刘洁,心里会怎样呢?
普世的人,都叫个钱害了。王文立想。这时候小菊偏过头来看他,她的圆圆的脸儿由于用力而变得通红,而且鼻尖上竟溅了水滴儿。看到他善意地看着她,她就向他笑了一笑,露出一口很使人心动的牙来,他
也就向她笑了一笑。这却使她更加奋力地洗着了。
一时王文立觉得自己与这位还很陌生的姑娘亲近了很多,他觉得他们的气息是一致的。
洗罢尿布,刘洁就让小菊熟悉蓓蓓。蓓蓓坐在妈妈的怀里,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地看着小菊。小菊腼腆地立在这母女面前,不知该干什么。在这一对有着另外一种气息的人面前,她局促不安,明显地显示出一种自卑的样子。或许她也觉得王文立身上有一种与自己相近的东西吧,便不时偷偷看一眼在一边钉纽扣的王文立。
"手伸出来,叫啊,叫蓓蓓啊。"刘洁大声地对小菊说。
小菊就把两只手伸出来,指头活动着,用不大的声音叫蓓蓓,"来,蓓蓓,来!"她这样叫着。但蓓蓓却一跃,头埋在刘洁怀里,半天,才又回过头来看小菊。
"你把手伸长一点,怕什么呀。"刘洁又大声地说,禁不住将小菊的手拉一拉,使小菊趔起了一下,实在,小菊的胳膊伸得太短了。
王文立正像女人一样地在嘴里咬着线头,眼睛却斜着,就看到了这一幕,"刘洁你不要那样。"他将钉好的纽扣用手揪一揪,说。
刘洁却白了他一眼。
"再叫,你先要与蓓蓓熟悉了才成,不然咋带,叫,手伸长一些儿,叫。"刘洁对小菊说。小菊就把手伸得很长,小脸上有着一种很杂乱的表情,"来,蓓蓓,来,我抱。"她活动着手指说。
"笑一笑,不要阴着个脸啊。"刘洁阴着脸说。她似乎觉察到王文立在审视她,便给他一个背子。王文立就对着背子摇一摇头。
但蓓蓓终于被小菊叫去了,这使王文立很高兴,竟隐隐地有些感激女儿,"对,不要势利眼嘛。"他在心里独白说。
很快蓓蓓又被刘洁接过去了:"不要那么抱,这么抱,四十五度,知道四十度么?抱孩子不能像你这样抱。"
小菊立在王立文的对面,她的一双眼睛使王文立想起一只孤单在枝头的小鸟。她求知若渴地望着刘洁,不住地点着头。
蓓蓓又抱在了小菊的怀里,小菊尽可能地寻觅着那个"四十五度",这时候又听见刘洁说:"不要那剧烈地摇晃,慢慢儿摇,就像小船在水上。"王文立叫着,又在刘洁的背后大摇其头了,"剧烈?小菊的那动作能叫剧烈?"他忽然觉得很可笑,不大的一会儿,刘洁哪来这么多带孩子的知识,人总是这样的,一旦成了尊者,就也有了一套理论。弄了好半天,蓓蓓才安稳在了小菊的怀里。小东西倒不管什么角度不角度,她已经发现了小菊的耳环,就拿小手去摸,显然已是九十度了。
"今儿的午餐是什么呀?"应付完小菊,刘洁又转过头来对王文立说,王文立说:"中餐还是西餐?"这其实是一句玩笑话,其实没什么好吃的,一贯就那几样。而且吃饭就吃饭吧,不过充实个肚子而已,刘洁却总是要弄出些很虚幻的花样。比如她对吃饭一说就很反感,她说一个吃字,给人一种很粗暴的感觉,牲口一样。就餐就文雅。后来看电视,里面说到用膳,大可刘洁之意,多么好啊,用膳,又比就餐强多了。刘洁总是对这些极感兴趣。王文立说,无论吃饭,就餐,用膳,面对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啊,如果说一说用膳,饭桌上马上大异于吃饭,那自然改为用膳的好,事实却不是这样啊。刘洁说这正是因为你这为人夫的无能,我也只好在口头上用用膳罢了。
小菊来的那天,用的膳是土豆炒豆腐就
大米饭,外加一个凉拌黄瓜。王文立一挥而
就。他要端饭,小菊却要端。他说你抱蓓蓓呢我来吧,小菊却硬是要端。那时节刘洁像一个高贵的客人一样坐在圆桌边,大度地超然地笑眯眯地看着争得不亦乐平的他俩。王文立陡然间觉得受了一种侮辱,他忽然感到自己与小菊刚才的行为都很像小丑,很卑贱,一时就对小菊有些埋怨,一时又迁怒于刘洁了,"刘洁你来端!"他冲口而出。很快地解了围裙,扔向一边,用力几步走过去,坐在圆桌边,不看刘洁,他生气时是不能看刘洁的。"对啦,这才算对啦,你把你稳稳地坐着,叫她,小菊端,争什么呢?"刘洁说。
这时小菊已笑吟吟地将饭菜端上来了,她一手抱着蓓蓓,一手端碗端碟,丝毫不显得别扭。刘洁的一双手无力而雅致地搁在桌面上,指头很是细长,而且干净,指甲染了,她的指甲似乎是有着一种匠心存在,令人想起象牙贝壳一类。王文立看着这双手,如一对艺术品,便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触摸过它们,它们离他陌生而又遥远。自然了,饭我做,尿布我洗,自然了。他在心里独白说。
蓓蓓睡着了,王文立把蓓蓓要过去,放在了床上。但蓓蓓的失去却使小菊显露出无所适从的、拘谨的样子,"吃,吃。"王文立筷子一晃一晃地对小菊说。小菊却吃得小心翼翼,"吃啊,咱们乡里人,吃饭是狼吞虎咽。"王文立对小菊说。接着就端起饭来,狼吞虎咽一通。一直直立着小拇指吃饭的刘洁却对王文立说:"你只侧重了她是个乡里人,却忽略了她是个女子。你们男的,不过将食物装进肚子里罢了,只有结果,女的却要显示一种过程,一种美的过程,这过程比结果都重要。小菊吃饭的样子,我是理解,而且是满意的。"刘洁说。刘洁用一只很小的白碗儿吃饭,她一次只用筷子夹指头蛋大点饭,然后将口开一条不大的缝儿就行了,她的口红也不曾碰得。然后她就以一种若有所思的、回忆的、品味的样子嚼着饭,两个脸颊做着不易察觉的运动。哪里像王文立,隔几步远,从后面看,也可从他的脖子、耳朵、整个的形体看出,这家伙正在吃。
"我喜欢小菊,有灵性。"刘洁小声地说。
王文立看一看刘洁的小碗里,见她余剩的米饭是一个很精致的圆锥形,也不知这女人怎么弄的。"去你的吧,半盆的尿不都是你的货么?你撒尿时是如何文雅的呢?"王文立在心里说。立即感到人这种东西的古怪。
吃了饭,小菊要刷锅,王文立就也不再勉强。却悄声地对她说,不要太勤快,不要什么都做,主要任务是带蓓蓓。说得小菊黑着一双洁净的眼睛疑问地瞅着他。疑问着的小菊的眼睛真好看,王文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才想起她的耳朵,知道这样话是不能大声说的,就向她笑一笑,上课去了。
走出不远,就听见刘洁大声地教育小菊了,这次教育的内容是怎样刷锅。王文立听着,不禁苦笑了笑,刘洁能对刷锅一事理论出什么呢?他想立住脚听一听,又觉得不必,就大了步子走,同时就捡起一块石头,又扔了,想如果在农村,这石子就可带着一种情绪惚啸出去了。小菊还在睁着那双洁净而胆怯的、羞涩的眼睛求知地望着刘洁,聆听着她刷锅的经验么?
小菊的一双眼睛能直入人的心灵。
王文立想着小菊的那双眼睛,心里觉得有一种微微的荡漾,更有着一种很酸楚的东西。他似乎觉得,在自己的这个家里,刘洁,甚至女儿蓓蓓都是遥远的,有些陌生的,而这个见面很短时间的小菊,却与自己是亲近的。而且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小菊这一来,使他看清了他与妻女之间的距离与罅隙。他感到自己心上的被奴役,是谁奴役着他呢?
他现在这样大着步子去干什么?不是去
给有钱有权的孩子做辅导么?不还是被奴役么?那么让他去自己的村里给自己乡亲的孩子做辅导吧,他去么?
"妈的。"王文立有些焦躁地把教案从左腋下换到了右腋下。
王文立黄昏时回来,发现小菊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原本编成两根辫儿的头发被弄散了,做成两根拂尘的样子,似华贵的蚊帐的垂幔,而且穿了一套颇有些古装意味儿的绸衫绸裤,使小菊有些仙童的意思了。王文立刚一见还没有认出来。小菊却在向他笑了,而且很害羞似的。王文立认出来,就觉得如此打扮小菊,真算是会打扮,将她的一点灵气秀气全面地烘托了出来。
小菊向他笑一笑﹣﹣那笑里含着一种胆怯﹣﹣又顾自忙活去了,刘洁不知自哪里弄了一个拖把,小菊就拿着那拖把奋力地拖着地,"慢着慢着,这又不是个力气活儿,鼓那么大劲干啥,不要叫水溅起来,不要拎的水太多。"刘洁用四根手指提住裙子说。
王文立说:"你把小菊弄成这样的么?"刘洁说:"不好?"
王文立瞅一眼拖地的小菊,看见她的脸上有很多的汗,就说:"好是好,就是像个演戏的。"刘洁点着头说你说对了,我就要叫她艺术化些。你看她要是在戏里,像个什么角色?刘洁这样问,同时又大了声音说:"水不要拎那么多!不要乱溅。"便提拎着裙子向前面走一走。"像个什么角色?"她望着王文立说。王文立就又看看小菊,小菊的头发散着,从肩上垂下来,随着她的劳动,一荡悠一荡悠,使她的脸若隐若显,胸脯上也满是她一荡一荡的头发,汗使她的脸如在水里一样。
"像个仙姑。"王文立说。
"只像个仙姑?"刘洁不满意。
王文立于是又看一看,"还像个丫环,古戏里的丫环。"他看着说。刘洁就有些得意地笑了,说:"我就是按丫环的样子收拾他的,这套衣服,是我借剧团小刘的,专门为丫环准备的。"
王文立就一怔,心里一时滋味也就多起来。再看忙忙碌碌,谨小慎微,只有喘气,没有语言的小菊,果然就觉得她像是一个丫环,仙童的感觉是不多了。看一看刘洁,拎着裙子,主人般立在那里,颇为自负地瞅着他,他便觉得有些难受。"是谁的丫环?你的?"他有些揶揄地说。
"我要是有个丫环就好了,没钱,要有钱,我就雇她一个,专门侍候我。"
"那么你侍候谁呢?谁又侍候你的丫环?"王文立忍不住说。奇怪,小菊一来,他隐隐感到自己有力量了,对刘洁也尖刻 To
刘洁却不在乎他的揶揄,说:"我爷爷时我们家就有长工丫环,我祖母就有三个丫环的。"
"但他们都死了,谁也没有了。"王文立在心里独白说。这时小菊拖完了地,站着喘喘气,便拎着脏水桶去倒水,"我来拿。"见她提得有些吃力,王文立走过去说。但小菊却躲过王文立伸过来的手,自己提出去了。她走过王文立的一瞬,一滴汗掉在了王文立的手上,热热的。王文立拿起手来看一看,又看看提着桶向果树走去的小菊,就发现晾绳上搭满了衣服,无疑是小菊洗的。王文立望着那长长一串儿衣服,心里觉得很累,"丫环不好当啊。"他轻轻地咕哝说。
夜色渐渐地显示了出来。
王文立不知为什么心里很郁闷,他想让
刘洁今儿做晚饭,可是刘洁却搬一只小凳子
坐在门边儿,出神地望着门外。在暮色里,
这女人显得很有些韵致。王文立看看她,心
里便又是不能统一。蓓蓓醒了,从床上爬起
来,揉着眼睛看着地下。突然就哭了,只哭
了一声半,就见小菊快快地跑进来,衣服在迅跑中涌起很多的波浪,到床边,忙忙一把
"该给蓓蓓热奶子啦。"刘洁望着门外,说。王文立想,小菊抱孩子,你咋不能把奶子热热呢?你干什么呢?就坐着遥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说。
小菊就一边抱着蓓蓓,一边去电炉上热奶子。刘洁呢?还是坐在暮色里出神。王文立一时就又觉得自己的婚姻是个错误,不该找刘洁做老婆的。人的心从来似乎是被拘禁的,得不到一种畅快与自由,自己应该找小菊这么个女子做媳妇才是。然而不是有很多的人羡慕他娶到了刘洁么。他当初不也是脱了鞋拼命追她的么?
还说什么,人本身就是一团混乱。
"你以后慢一些,不要那样惊慌的样子抱蓓蓓,她会害怕的。"刘洁又教育小菊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小菊显然是不能听见的。但王文立认为她的这一句话是对的,小菊的确不该那样慌乱,然而小菊的慌乱必是有其原由的,并不是小菊自己愿意慌乱,这么一想,刘洁的话又不对了。
走在院里,夜色已浸过了脚背,王文立于是又去做饭,饭是面条儿,菜还是凉拌黄瓜。
吃了饭,已入了夜。这就牵扯到了睡觉的问题。小菊哪里睡,屋里只有一处双人床。先看电视吧,电视看罢了再说。那一晚演的是《武则天》,刘洁看的极投入。刘洁极投入的王文立一定极不投入,于是王文立说,你们看吧,我不看,我给小菊找个睡的地方。小菊一边洗锅,一边吃力地偏着头要看电视,蓓蓓那时节自己坐在床上耍一个玩具。刘洁对小菊说:"先洗,洗罢了再看,做什么要专心致志。"她一边说,手就一边一摇一摇,小菊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就走到她跟前,询问地看着她,这却使刘洁有些不耐烦,"先洗锅!"她大声地说。于是小菊又忙忙地去洗锅,不时地回头望一眼电视,望了,又迅速地望一眼刘洁。
其实《武则天》那时还没有开始,只是
快开始了,因此刘洁看电视就有些三心二、"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意,她对王文立说:"让她在沙发上睡去吧,
咱们那不是折叠沙发么?一放开,就是床,让小菊和蓓蓓睡去。"这一点王文立倒是没想到,王文立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点,刘洁这一说,他才想到沙发也是可以睡人的。但他很犹豫。他想小菊随意支个架子就可以睡了,甚至地上铺厚一点,也是可以睡的。他王文立小时候跑新疆,山野里也住过,"咱们农村人么,讲究个啥。"他这样想。但没想到刘洁要把小菊弄到沙发上去睡。那是家里最为豪华的一件家具了,而且他用塑料布遮得多么严密。"沙发,有塑料布。"他有些做贼心虚地说。"塑料布先去掉。"刘洁说。正在这时,《武则天》开始了,王文立还要说什么,刘洁眼睛瞅着电视,手不耐烦地向王文立摆摆,王文立就茫然地站着。这时见刘洁眼在电视上,手又向小菊招一招,小菊拿着抹布走过去,刘洁让她侧过脸,对着她的耳朵说:"锅洗罢了,给咱们热点洗脚水。"
王文立一听就生了气,怒气冲冲地走到那面的屋里去了。刘洁的心在电视上,根本没注意到丈夫的怒发冲冠。
一会儿,看完了电视,刘洁领着抱蓓蓓的小菊过来时。屋里却黑着,拉亮灯,见王文立坐在崭新的沙发上,脸色不大好看。其实这半天他一直在与自己斗争,一会想叫睡去吧,一会儿想咋能让在沙发上睡。那可是他这些年的积蓄。我一个教师,积攒点钱是容易的么?我用塑料包着,就是苍蝇也不能进去,咋能让人睡呢。
因此他就心思混乱地坐在沙发上。"咋没去?"刘洁问。
"再有个地方就是咱们的床,四个人睡得下么?"刘洁刚刚看完《武则天》,骨子里激荡着阳刚之气。王文立的脸就愈是红,
"那你是什么意思就快快说,迟了。"刘洁说。她的一对藏在红拖鞋里的脚宁静面致远,并不像她本人那么焦躁。
王文立就有些委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抚着塑料布,用很小的声音咕哝着什么。他这一刻显得笨拙而可怜。
"我在地上睡吧,我把地扫干净,有一床被子就成了。"小菊看出了端倪,竟很快活地说,似乎睡在地上是一种享福。刘洁却白了他一眼,说:"你地上能睡,蓓蓓呢?蓓蓓也是地上睡的么?"小菊显然没听来刘洁说什么,但却知道自己的话说错了,就露出了不安的样子看着另一边了。
身体不能躲开难堪的时候,就先把眼睛躲开吧。
王文立这时就俯下身子,很小心地取着压钉子,他全然是一副迫于无奈,无限痛苦的样子。一会儿,刘洁过去了,他就别过头连指带画地对小菊说,如何上沙发,如何不要在沙发上走路,尽量的少动啊一类。说得小菊一会儿茫然地瞅着他,一会儿又领悟了一般,忙忙而用力地点着头。摆开来的沙发的确像一副华贵的床,小菊似乎明白了王文立的意思,到那边要了一个大床单,将沙发的华贵全部遮掩了。她的这一举动又可王文立的意,又使他不好意思,他尴尴尬尬地对着小菊笑一笑,小菊的一双小眼睛在灯光下如薄雾里两颗垂挂在枝的黑葡萄。王文立觉得这一双眼睛简直是稀世之宝。"可惜长在了一个农村娃娃的身上"。一时,他竟有了这样的想法,这想法是油然而生的,使他连个准备也没。真不知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王文立出去的时候蓓蓓放声大哭,刘洁在另一边喊着让王文立不要管,哭哭就不哭了。王文立就过来了。那时节刘洁已睡在了床上,枕头垫得很高,枕边放着一面镜子,于是天花板上就有圆圆的一团亮。
灯光里的刘洁真美。美得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条金鱼。王文立觉得,她与早晨那个仰躺着的半开着口的女人没有什么关系,全然是两个极端的女人。她的头发零散了,些发丝在脸上,使她有一种忧伤、凄清、高雅的情致。
"洗脚去。"她睡在床上对他说。他就洗了自己的脚。
上床去,刘洁拿起镜子,对住他,王文立就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颇似一个丢了牛,还没有找到的农民。王文立感到自己的陌生。刘洁却大笑了,笑声像一朵朵浪花盛开在无际的水上。王文立想问你笑什么,却没有问。笑什么不是很了然的么?他睡在刘洁旁边,一动不动,他们之间有着一个距离,虽是一床被子,但距离却使中间的被子软塌了下去,像一个干瘪的什么。刘洁这时又将镜面翻过去看着自己的脸,镜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美得眩目。王文立有些无可奈何地望着一边,后来又慢腾腾地若有所思地脱了自己的衣服。
"我比武则天美。"刘洁突然说,"你说对么?"她拿过镜子问他道。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刘洁说:"这镜子配不上照我的脸。"就放过一边了。
接着两个人就睡了。中间的干瘪依旧存在着,谁也没有逾越的意思。
"其实武则天也没劲,当什么皇帝,要我,只弄些漂亮丫环侍候我就成了。给我染指甲,给我梳头,给我把各色各式的衣服用香薰了的器皿端来,给我洗脚,我想喝茶时一个盛着绿色玉杯的盘子就花儿一样开在我的鼻尖儿下,茶叶的清香叫我的鼻子像新房一样美丽,叫我闭上眼睛享受。我走路时,一群丫环陪伴着,都走在我的后面,身上的银器都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到池边,一个最漂亮的丫环给我拿来一颗圆润的石子,我扔
进绿水里去,她们和我一同看石子惊起的涟漪。你知道我最爱什么?我就最爱叫丫环侍候我。我还不如我祖母,我祖母都有三个丫环呢。"
刘洁忘情地说着这一些,脸明净得像一块玉。王文立觉得她的话倒像是一篇散文,但散文的主题却是他深为反感的,"都是个人,谁是谁的丫环。"这是他的见解。相对于仆人,丫环,他更厌恶所谓主人,贵妇一
类。
在这一方面,两个人是抒情不到一块儿去的。
蓓蓓果然止了哭。远处不时还传来人声喇叭声,近处却很静了。"我要有钱,雇小菊这么两个丫环也是可以的,一个叫小菊,另一个叫小兰。小菊的确很伶俐,我的确很喜欢。"
"你动不动就喝斥她。就那样喜欢么?"王文立尽量柔和着声音,调侃似地说。
"有对丫环慈眉善目的么?心里对她好,面上却要严厉些。我祖母那时候就很少对丫环笑,我祖母对我母亲都很少笑。"刘洁深谋远虑地说。她的话让王文立吃了一惊,忍不住问:"小菊不是保姆么?"
"对的,是蓓蓓的保姆,但我愿意把她看成我的丫环,过过瘾嘛。"刘洁声音凉凉地说。
四下里静得哑然,不时听得电视机里叭一声响,"这电视哪搭又出毛病了,又得花钱了。"王文立说。
刘洁却忽然拉灭灯,抱住王文立说:"别的不说,说也是白说,我很高兴我明儿能上班了。"王文立觉得自己是一棵树,被表达欣喜的刘洁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心里只有自己的欣喜,这欣喜与她所抱住的树是毫无关系的。
王文立就没有动。
心里想自己怎么弄了个爱叫丫环侍候的老婆啊。但刘洁把他抱得很紧,他便忍不住伸手去试探,手却给刘洁挡了回来,他也不勉强,就那样被刘洁树一样抱着,放任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想着自己的沙发,真不该叫小菊睡地那上面的。弹簧压松了咋办啊。但小菊那一双眼睛实在太有味儿了,那么干净,那么纯净,那么直入人的心灵,使人觉得亲近。刘洁的美与小菊的美是不一样的,刘洁的美是凉的,病态的,而小菊的美却是热的,实在的,健康的。
"要是真的丫环,就不能与主人同桌也饭,小菊却与我们共一个桌面,想想也没办法,凑合着吧。"刘洁说。
夜愈深了,有狗吠声传来。
这时候,那边的屋里,小菊听到了狗的吠声,她的心大声地跳着,夜黑得神秘而沉重。在家里,她从没有一个人单独睡过,她一直与娘睡在一起的。她有些莫名地害怕,几次想拉亮灯,又怕引起主人的生气。但这自夜空里传来的狗吠声却给了她一种实在的安慰,却又使她难禁地伤感。她于这狗吠声里看到了自己的村子,看到了独睡在炕上的抹着眼泪的娘,看到了那盏小油灯,已结起了一个温暖而夺目的灯花,烫烫的泪在黑暗里就顺着耳朵流下来。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50天坚持下来,要忍耐,要勤苦,千万不能让辞掉,受点委屈也没啥。想起晚上给主人热洗脚水,亲自端到人家脚下,还洗了人家的袜子,小菊觉得真屈辱。"忍着吧忍着吧。"她对自己说。然而泪水总是很多。
想一想早上搭班车的事,已若隔世。"夜里睡迟些,早上起早些。"临行前,娘把这话不知叮咛了多少遍,村里的女子出嫁时,为娘的也要这样叮咛的。给人当保姆也似给人当媳妇么?小菊曾这样想过。
娘的话又似贴近耳边响了。"
"睡吧,鼓劲睡吧。"小菊流着烫烫的泪这样想。
刘洁第二天就要辞掉小菊。
原本小菊早晨起来得很早。小菊起来的时候王文立和刘洁还死去了一样背对背地睡着,有一两颗星也还没有落掉。小菊将房里扫了,洒了水,将大大小小的家俱用湿毛巾擦得发出一种醒目的光泽。又将蓓蓓尿湿了布片拿掉,换上干燥的,又将门外的院子用笤帚扫了,那时节日头还没有露出来。
王文立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照亮了树梢上的一些叶子,王文立见屋里收拾得那样地好,就感激得向小菊笑笑。蓓蓓那时候也醒来了,手里晃动着一个摇铃。小菊把她抱在臂弯里,坐在门口,看王文立的一本书。
是初中二年级语文书。
"你也识字?"王文立一边拿毛巾擦脖子,一边问小菊。小菊没听到他的问话,一个手指在唇上摸一摸,一页一页地翻着书,似看得极认真,又似并没有看什么,因为每一页,她只是看五六秒,就翻过去了,书面上似乎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光,这光也不易察觉地反映在小菊的脸上。
这女子要是上点学该多好。王文立擦拭着耳朵背后这样想。
后来刘洁起来了,对小菊收拾的屋子也很满意。她竟教着让蓓蓓喊小菊小姨。王文立很高兴刘洁能这样。他说小菊来了,他想将半天制辅导改为一天制,已对学生们说了。这就等于说将半天挣钱改成了全天挣钱,刘洁自然也同意。而且刘洁也要上班去了。刘洁像要去坐轿的新娘,显得很高兴,也因而显得很美丽。她给小菊大声地安排着一件一件的事情,多是有关蓓蓓的,另外让小菊不要到街上去玩,有人喊门时莫睬,把这边的被子也叠了。总之说得很多。小菊都是一一点头。后来刘洁突然有所发现似地说:"你怎么没穿我让你穿的衣服?"王文立一看,果然见小菊又穿了昨日来时的衣服,又忙看发型,也变成了原来的。"你这么不好,我让你怎么来你就怎么来嘛。"刘洁有些埋怨地说。接着进屋里去,拿出梳子和那套衣服,先给小菊梳起头来,"以后衣服就穿我让你穿的,发型再不要弄成你那样,你这样不过是个乡妹子,听下了吗?"一边梳小菊的头,刘洁一边这样说。小菊就把被梳着的头点一点。
王文立觉得刘洁如此动干戈大可不必,但刘洁给小菊梳头这一行为又使他不能自禁地产生感动,"穿上吧穿上吧,难道小菊穿上丫环衣服就成了丫环了么?"他想。然后先自走了。
王文立上完辅导课,到市场上转了转,买了点菜,回来就发现刘洁正对着小菊大声地嚷着。
"咋这么懒呀你,这么懒你来干什么呀?整个一早晨你都在干什么呀。"
刘洁气得眉毛一挑一挑地说。
小菊立在门边上,与开着门贴得很近,一双有些旧了的绣花鞋不断地悄悄地悄悄地接近着,接近着,终于两个脚尖儿就到了一起,一个脚尖又挪到另一个脚尖上,蠕动着,蠕动着,像两只在妈妈的翅膀下紧紧依偎的小鸡。她的头垂得很低,脸颊被头发隐着。那身丫环服一个波浪也不显,静静地一动不动。
王文立走到门口,立住,刘洁瞅了他一眼,又转向小菊说:"刚刚开始,你就这样的懒。"王文立看看屋内,干净整齐得出奇。这是灶房,又不是卧室,原本是绝没有这般干净的。是小菊弄干净了它。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摆得恰到好处。刘洁没有眼睛么?她还有什么资格说小菊?他将塑料袋里的菜放在门侧,他看见小菊低着头,用眼角看了看菜,又用眼角看了看他的裤子,又规矩地站着了。
"啥事?屋里不是很干净么?"王文立无
事着声音说。
刘洁哼了一声。
"是不是你来,小菊才打扫的呢?"王文立忽然想到了这一面,并且想一定是这样了,就问刘洁。刘洁没有回答他,以犀利而又鄙视的目光看着小菊,似乎要把她看得当即雪一样融化掉。过了好久的时间,她才站开,指着身后,对王文立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咱们花钱雇的好保姆。"王文立就看到了尿盆。用一张过时的电视报盖着。那尿盆颇似一个不怀好意、预谋着什么、且静候事态扩大的老狗。
"整个一早晨不知在干什么,连个尿盆也没有倒,这让我给你怎么算工钱。"刘洁又以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尿盆,弃了王文立,对小菊说。
王文立脑子里一时竟有些空。
"今儿是第一次,我先给你一个提醒与警告,以后绝不能有第二次,你把屋子收拾得这样干净,却将半盆子尿放在屋里,竟放到中午,什么意思呢?"接着又昂起头来舒一口气,对小菊说:"今儿再不说了吧,现在倒了去"
但穿着丫环衣裳的小菊并没有动弹。
"现在倒了去。"刘洁大了声音说。
小菊却还是没有动弹,两个脚尖儿更加忙乱地相互揉搓起来。
刘洁就拉了一把她的胳膊,说:"你听见了吗?我叫你现在倒了去,现在难道还不倒么?"
刘洁放手后,小菊的那只胳膊又复归到原位,她还是依原样站着,双手在长长的袖子里藏着,亮亮的泪水大颗儿落下来。
"你自己咋不倒呀?"王文立突然说。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栗。刘洁狠狠勾了王文立一眼,使王文立觉得浑身如着了水似的一凉。
"我叫你倒了去。"刘洁又拽了一下小菊的胳膊。王文立说:"刘洁,你......"
"你究竟倒不倒,你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刘洁气得声音都有些哑了,"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你怎么连个声音也没有啊?"
小菊的泪水亮亮地落着,一对有些干燥的嘴唇却用了力气封闭着,似乎在她的嘴上显示着一种不屈。
你马上给我走,马上就走,马上!"刘洁声音很小地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手软软地一摆一摆,像摆着一条头巾。
"刘洁,你......"王文立说。
"跟你没有关系,你少帮着她说话,你让她赶快走,不然,我就走。"刘洁说。接着找了一片废纸,垫在尿盆沿儿上,俯身端了,出去了。一股味道使王文立吸吸鼻子。看着刘洁端了尿盆,很病弱的样子向厕所走去,王文立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他没有相到事情竟会弄到这一步。
他望了望小菊,小菊还是那样站着,只是双脚分开了,定在地上。她抬起头来望他,一双眼睛已有些红了,睫毛上露珠一样结着泪花。他想说一声小菊你做得对,又觉得被什么挡着说不出来。便朝她难堪地摇摇头,叹一口气。他那一刻心里竟有了些混乱,家里气氛被弄得这样僵,刘洁要让小菊走,自尊果真那么重要么?
自尊还是很重要的。自尊使一个人成其为人。他又想。可是自尊......那样地想着,突然地,不知为什么一转,又这样地想了。人怎么就不能坚自己呢?
小菊却突然对王文立说:"我不走,你叫我留下来吧,我保证带好你的女儿,我不走。"她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很快地滚下脸,两颗泪,在下巴尖上悄无声息地汇合了。
这时刘洁的脸惨白着走进来了。
王文立望着小菊,什么也没说出来。小菊看到了刘洁的影子,忙忙地垂了头,下巴上那一颗硕大的泪,摔落下来,在空间亮亮地闪烁了一下,碎裂了,不知怎地就不见了。
"刘洁,你不要生气,不至于这样嘛。"王文立说,"小菊不倒尿盆,我觉得这是个好事,难能可贵,她在唯护着自己的尊严。谁没有尊严呢?没有尊严就没意思了,我倒从这事上看重小菊,认为我们找了个好保姆。自己的尿,自己倒,这是最起码的。再说,你根本用不着如此生气,你看把你气的。"王文立虽然说着貌似轻松的话,但他的声音却不禁地有些颤。
"倒去,你还要让我劝你多久?"刘洁却似乎没有听到王文立有些苦口婆心的话,只是盯着小菊说,小菊这时候把右手从长袖里伸了出来,用手背擦着眼睛。
"你倒吧。我一天给你加两块钱。"刘洁愤怒到有些疲惫地说。
用手抹泪的小菊竟把头摇了一摇。
这就使刘洁白了脸,她上去又在小菊的胳膊上拽了一把,拽得她的手离开了她的眼睛,她一松手,小菊还是依然故我,只是一对窄窄的惹人垂怜的双肩却轻微地一动一动。
"那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你不是我雇来的么?我雇你来就是惹我生气的么?你不想干了就走吧,马上就走!马上走!"刘洁白着脸将手在空间里划了一轮。
"刘洁,你这样,太小题大作,不就是半盆尿,你不是经常自己倒么?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这样呢?"王文立说,他说时看着刘洁,他觉得刘洁一时间显得很是孤单而凄凉。
刘洁却很陌生地看了王文立一眼。
"走吧,你,我不雇你了,不雇你了,
小菊最终没有被辞掉与几个因素有关,一是王文立的坚持,王文立说没有听过不端尿盆就辞掉保姆的,再说辞了还得雇,这是肯定的,再雇的兴许端尿盆,其它面不一定比小菊好,尤其是带孩子方面。咱们找保姆,主要是照料孩子,而不是尿盆。再说,保姆是好找的么?那时候另外一家不知如何得悉刘洁要辞掉保姆,就想把被刘洁辞掉的保姆雇过去侍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这一点忽然使刘洁动摇了辞小菊的心思。而且那时候地震局又决定,到当时的震中盐池乡搞几天调查,刘洁觉得不可能在自己走之前再雇到新的保姆,于是就取消了辞小菊的决定。
"我要是不走,非把她辞了不可。"最后,决定不辞小菊的刘洁这样说。而且,虽则不端尿盆,洗脚水小菊还是要端的啊,小菊的洗脚水热得很好,不烫也不凉,脚在水里浸着,颇舒服。刘洁的愿望是自己斜躺在床上,两只脚被小菊用她的一双小手儿捧着,洗碗碟一样地洗,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洗。但看小菊,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就只好自己将脚浸在水里,却闭住眼,想象两三个(或者更多吧)丫环围着洗脚盆争着洗她的脚。她似乎看见自己的脚在许多很洁净很好看的手的前护后拥之中。
"也行啊,这样地想一想也行啊。"用自己的一只脚搓着另一只脚的刘洁这样想。想着就觉到一些无依空茫,两只水里的脚也突然地停住,一动不动,像猛可地记起了什么,又似一对脚的标本。
刘洁对丈夫王文立突然间有了一种处在悬崖边一般的失望。
她隐隐觉得,丈夫与小菊站在一条线上,与她相,而她那么孤单。这感觉使她有些不快,又觉得也是一种必然,于是就在嘴角做出一个冷笑。
尿盆子自然还得她端。但她的尿盆子端
得很犹豫,常常带着一种恍惚的样子走近
它,有时候蹲着,手半天也不去端;有时候
瑞起来了,又突然地放下,慢慢又端起来,
脸白得像一片儿纸。那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愤怒,她心里有着一种逐渐长大的恨,她觉得自己的牙上都有着力了。她就想辞掉小菊,蓓蓓没人看也行啊,先出一口闷气再说。想骂王文立一通,一拳头打扁了他那张与她贴近而又遥远的脸。
但一切都平静着。日子清汤寡水一般流得缓慢而无味。
小菊与蓓蓓很快就混得熟了,有时蓓蓓会在刘洁怀里,伸出两手,做出希望小菊抱她的样子。王文立很欣喜地看着这情景,刘洁却淡然,把蓓蓓包裹一样递在小菊怀里。但小菊总是忘记穿那身衣裳,对这一点刘洁一点也不疏忽,提醒了几次后,终于就白了脸骂道:"你有没有脑子啊,让你穿这个让你穿这个你总不穿,什么意思?你究竟想怎么样啊,要不干,你就走吧。"这一骂小菊似乎记住了,就老是穿丫环服在身上。
日子一天又一天那样消失着又产生着。眼看着离刘洁出差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刘洁开始一件件试穿自己的衣服。一边照镜子。几乎把蓓蓓不管了,蓓蓓也几乎把她不管了。蓓蓓常在小菊的怀里,肩头上发出玉珠碎裂似的笑声。
王文立为此禁不住地高兴,蓓蓓笑出一串时,他就忍不住看一看刘洁,指望看到同样的喜悦,从而共鸣。但刘洁不是举着镜子,就是在试穿一件衣服。
王文立想,得不到这共鸣就是得不到。这时候他却干了一件对不住小菊的事情,使他事后深以为惭。
其实也是小事一桩。
他们两口子去上班时,家里不只有个蓓蓓与小菊么?(蓓蓓懂什么,其实只是剩了小菊),家里不还有电视机么?那电视可谓来之不易,王文立几乎舍不得看它,只将它小小心心地摆在那里。可是小心着小心着还是坏了一次,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抱去一拾掇,花了二百多。弄得王文立更加地不敢看它了。而且那人大概还留了手脚,没有彻底修好﹣﹣这可是极寻常的事了﹣﹣电视机里叫他难受。一坏二百几,一坏二百几,受得了么?王文立是一日上辅导课时突然想起了家里的电视机与小菊的。他立即心神不宁起来,老是看到小菊用手指不停地摁着遥控器,屏幕上混乱无比地显示着画面,又见电视机突然倒下来,小菊惊慌地去扶;又见电视机突然闪一团白光,然后就陷入了死寂。越想越不宁,课再也上不下去,便说自己头痛,下午多上一会吧,就收了教案,急匆匆赶到家里来。大门却朝里面门着,这是难不倒他的,一拨弄就进去了。院里很静,屋里也很静。屋子像一只从梦中醒来的狗那样打量着他。王文立蹑手跟脚地走着,呼吸也不敢如平常一般自在。挨到窗口,他像特务那样在墙上贴了贴,然后才将头探过去了很少一点,这便看到他的正在演出的电视,他的心那么地不适了,要是弄坏,二百几,二百几呀。小菊吊着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入睡的蓓蓓,手里是遥控器。
她看得那样深入而陶醉。
电视上演的是少儿舞蹈。
可是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只是几个孩子在电视上跳来跳去。
显然小菊是怕声音引来麻烦,或者她还没有找到开声音的键吧。王文立看着自己的电视心上是那么的不适。他一时对小菊有些不满了,看什么呀,你又不会操作,弄坏,二百几,你又不出。他这样想。
哗,电视上闪了一下,王文立看时,少儿舞蹈不见了,换上了一个怒气冲冲的日本人拖着洋刀在地上走来走去。
她竟摁遥控器!
王文立的心上如同被谁掐了一把,他几乎要冲进门去关电视了。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把探到窗口的那一点脑袋收回来,又特务一般贴在墙上,仰着脸,胸部起伏着。他想
怎么办呢?这么下去电视一定会被这女子弄坏,进去把电视关了吧,面子上下不来。
王文立贴在墙上,头也在墙上贴着,就显出他的脖子很长。他闭着眼睛,皱着双眉,显然是在思索。一会儿,他的眼睛睁开了,看样子他已有了主意。他到那边的屋里,悄悄儿搬出一把椅子,然后踩上来,在房檐下,将原本对接着的闭路线取开了。
当他再一次将头从窗户上探过去一点时,他看到了屏幕上那狂乱的雪花,那时候他的确像一个特务。他的两手都受监视一样,贴在砖墙上,很别扭。
小菊显然是吓呆了。她匆匆将蓓蓓放在床上,匆匆立起来,双手拿着遥控器一摁一摁。但屏幕上唯有密布的雪花。小菊往前走两步,跪下,眼睛很近地仰望着电视,她竟用手去摸屏幕、用袖子擦那些雪花,她崛起嘴来吹,她显然吓坏了。她似乎想逃走,但又返了回去,跪在了电视下面,用袖子又一次不断地擦那屏幕。
王文立突然地有些不忍。
他把头从窗边移过去,复贴在墙上,心里一时很纷乱,胸口用力地起伏着。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就离开墙壁,又站在椅子上,悄悄儿接上了断开的线。当他把一点儿脑袋移在窗口边儿时,他看到毛泽东主席正立在一个悬崖的边儿上,一手叉腰,望着远处的苍苍茫茫。
他的心思一时也不知装着些什么。
小菊又坐在床边看电视了,她脸上的惊恐还没有散去,突然,她关了电视,这时候王文立看见小菊的眼泪下来了。她流着泪去套上了电视套子,而后就背着身子,向着那一面墙壁,一把一把地摸眼泪,她的稚嫩的少女的肩头一抖一抖。
王文立瞅着,就觉得自己很卑鄙,一下子觉得自己矮小了很多,他负罪似地立在门外,垂着头,将头摇一摇。他想进去取掉电视套子,让小菊再看,又觉得也不大好。在小菊却余悸未散的摇了摇头,忙忙抱着蓓蓓走出门去了。
这女子,以为自己把电视弄坏了吧。"你呀,你这个人啊。"王文立不禁地又自责了。
门外站了一会儿,他悄悄拿了椅子,到那边的屋里去,悄悄关了门,石头一样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一会儿小菊到这边来,见了王文立,显示出很不安的样子,躲着不看他的眼睛,连王文立对她负疚似地那一笑也没有看见,就匆匆出去了。
王文立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巴掌。
那天下午,刘洁就走了。刘洁走得很急。一辆小车停在门外,刘洁急急跑进来,拿了早就准备好的包,对小菊说了几句有关蓓蓓的话,声音都不大,似乎她忘了小菊的耳朵不行,车窗里探出一个中年的人的脸,很胖,有些焦灼地向门里望着。刘洁不知什么意思,让小菊去送她,小菊那天脸上有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加上那身装束,那两条拂尘似的辫子,颇有点脱俗超尘,刘洁很欣赏地看着她,对着她的耳朵说:"去送送我吧。"
刘洁那天有些憔悴,可是也很好看。上班使她少了平时那种慵懒的气息迈着很青春的步子把小菊领到门外,那个中年人脸上就立刻绽开笑来,说:"这就是你的丫环么?"
刘洁无言而自得的一笑。
"你的丫环也这么清雅不俗。"中年人说。
刘洁将包给那人从窗里拿进去,自己却返回身来,吻一吻蓓蓓的脸,又拍拍小菊的胳膊,说:"把蓓蓓带好啊。"
蓓蓓疑问地瞅着自己的妈妈,不知她要到哪里去。
这时刘洁就钻入车里去,车很低,几乎无声地开走了。
小菊看着远去的小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刘洁走了不久王文立就回来了,小菊说了刘洁走了的话,王文立说去吧。接着王文立亮着眼睛说:"你看电视么?我给你打开
8
刘洁走了以后,家里似乎更换了一种性质。似乎,这个家,原本被两种完全不同的云块分占着,各不相让,也有些难于渗透。如今,走掉一块云,另一块云就舒畅了,将一切戒备的器官都放松了,而且余剩的这一片云就在家里扩大开来,占领了全部的空间。
刘洁的走使王文立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轻松与自由,他忽然觉得刘洁对于自己似乎只是一条绳子,或者是一只不大友好的却老是打量着他的眼睛,如今可是好了。
刘洁在的时候他的身份还有些模糊,究竟是个城里人还是个农村人呢?刘洁一走,只剩下小菊,他似乎一下子明朗了,"我就是一个乡下人。"他这样想。
他的心上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有些酸楚但属于美好的感觉。
小菊也明显轻松了不少,她公然脱去了那身丫环服,改掉了那两个小辫儿,完全恢复成了原来的自己。这一点正合王文立的意思,像小菊的不倒尿盆提醒他想到了人的自尊一样,小菊的反抗改造、坚持自我的脱丫环服一事,又促使他觉得,把原本是戏中才用的、象征着人的一种微贱与被奴役身份的丫环服让一个生活中尚怀有很多美好向往的女子穿上,无疑是对人的侵犯与侮辱。
"脱掉脱掉,赶紧脱掉。"小菊脱了丫环服时,王文立在旁边这样说,很显得激动。脱去了丫环服,就露出小菊原本的衣服﹣-原来她将自己的衣服一直穿在下面﹣﹣那是一件蓝底白花的衫子,圆领。与公式化的丫环服相比,小菊自己的衣服显得很具人情
味,很有生活气息。小菊似乎知道王文立的
内心,因此不在乎在他面前脱去他老婆给她
强加的衣裳。脱下来时,她向王文立笑了
笑,王文立看见她的两个尖尖的小虎牙闪着
光,心里就觉得像麦苗被清风掠了一下。
而且能听到小菊的笑声了,她的笑声如倒珠子一般,一笑就是一串儿,颗粒饱满而纯粹,像是被谁在腋下挟着。
[王文立有些愚笨地感受着这种纯属生活的淡淡的美好,他有时竟会哼一段曲几了。"小呀嘛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他老是哼着这曲子。小菊则忙得飞飞,但她是快活的,如一只刚学会飞,不能安宁的燕子,脸上总是被汗弄得亮亮的。
"小菊,暖,小菊。"王文立不时会喊她,让她不要太忙,很多活计都不必做,"你把蓓蓓哄好就成了。"他说。"你看,现在,"他用手指一下屋内,说,"又没谁管你,你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吧。"小菊笑着向他点点头,还向他很滑稽地抽了抽鼻子。诗,原来是个活泼的姑娘。
王文立有时想自己要是找小菊这么个媳妇一定会更好些儿,咋找了个刘洁,咋找了那么个货呀。老实说,与刘洁成家三年了,王文立老是有一种客居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获得过所谓小两口的感觉。刘洁的肉体与情感,在他似乎都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蓓蓓,妈妈呢?"小菊不时地会这样问蓓蓓,"妈妈",蓓蓓的口里重复似地这样说,一对黑亮的眼睛显得很茫然。
这时候王文立想一想刘洁,也觉得很茫然,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薄薄而模糊的影子。
实在的却是小菊。
"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啊。"他老是这样向小菊说,而且他很愿意与小菊说点儿什么,离小菊近些。他通过蓓蓓达到这一点,
他老是伸一只手,一个手指,挠蓓蓓的痒痒,老是拨弄蓓蓓的脸儿,或者伸出双手说:"来,蓓蓓来,让爸爸抱一下。"但老实说,他的眼睛虽是看着蓓蓓,看到的,看得真切的却是小菊,小菊的一个袖子,小菊的下巴,有着细小汗毛的脖子,小菊的一张低着的、有些朦胧的脸,甚至耳朵。
蓓蓓的咿咿呀呀在闻听之外,听到的是小菊的双唇雨点落在树叶儿上一样,叭,很轻微的一声,张开了;听到小菊叫人的心暖痒痒舒服的一呼一吸,一吸一呼。有时候他去挠蓓蓓的痒痒,小菊的发丝会落在他的手背上,叫他那么地痒痒地难受,却绝对不愿意拿开。有时候他去接小菊怀里的蓓蓓,无意间就碰到了小菊的手,凉凉的,他的手一定是颤栗了一下,很快就拿开来,小菊却显得若无其事;有时候他俯下身去,吻小菊怀里的女儿,他的头便依偎在了小菊的怀里,小菊的下巴就在他的头顶,小菊的呼吸也将他的头发吹得一颤一颤,还有些痒酥酥的热,这些都令他的心那么地感觉美好,愿尽量长久地维持着这种状态。有时候,将嘴唇在蓓蓓脸上移开时才蓦然记起,自己原来是在吻女儿,自己的嘴唇一直在蓓蓓的脸上。
小菊的脸微微地有些红,但更像是若无其事。
后来王文立觉得坏了。他落入了俗套。他看过一些写保姆的文章,似乎都与家里的男主人有了一种什么关系。老实说,听刘洁说要雇保姆的时候他难禁的激动,这激动深处的原因是什么呢?刘洁走后,他又觉到了一种难禁的激动,没有原因这么激动?总之王文立觉得自己津津有味地落入了俗套。
他夜里开始睡不安宁。脑子里总是兴奋得难以睡眠,脑里有许多景象不知是自己来的还是想象而来,层出不穷。王文立在夜里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活跃,像一堆焚烧得热烈的柴火。这就是欲望。这种欲望王文立是熟悉的,先前,很多次,面对刘洁时他就是这样。但这欲望令他下贱,丧失自尊与人格,他多少次与自己的欲望为敌,又多少次被自己的欲望打得惨败。但到后来,在刘洁面前,他还是降服了它,他可以以自己寂静的身体面对另一具同样寂静的身体。
欲望的果子是愚蠢的火焰消失后残余的灰烬。后来他似乎深刻地总结出了这样一句。
但这几日这愚蠢的尚没有化为灰烬的火焰燃烧起来了,烧得他五内焦裂。他与自己搏斗着,"总有个完的,总有个完的,完了之后又如现在一般。"他老是这样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何况,那么小的一点人。以后你让人家咋做人,你又咋做人?"他出着声音对自己说。但那一刻又有个尖利的声音说:"做什么人做什么人,人嘛,糊里糊涂的嘛。"这样一说,他没有建设好的工事又土崩瓦解,他心里很混乱。一瞬间又感到自己成了一头怪兽,很巨大,张着嘴要去舔什么。奇怪的是他对这怪兽不能从心里坚决地恨起来,他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很僵硬,觉得自己极丑陋,又觉得自己原来就是丑陋的。他在想象里不知有多少次开始行动了,但他实际却还是躺在床上。夜多么黑,这漆黑正适宜燃烧。他看见洪流滔滔而下,他感到自己的可怕与无救,像乌云占据着天空一样,有一种很有力量又使他感到丑恶的东西正全面地占据着他,成为着他,他似乎已对自己无能为力。"并不是我自己坏的,是什么使我丑恶成这样的。"清清晰晰地感到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被全面地统治了。但不解的是,还有什么在做着抗拒,使他在思想活跃无比时,躯体仍然躺在炕上。
不避讳地说,为了禁止与扼杀欲望,他甚至用丑陋的手段实施了对自己的摧残。
然而无用。
"兽的人。"他在漆黑无比的夜里这样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
但他最终没有禁止得了自己,一天夜里,他在黑暗里爬起来,他感到自己浑身一瞬间长了毛,指甲也变长了,也青面獠牙了-﹣这是个谁呢?-﹣那一刻所谓的"我"是很不明确的。他在黑暗中走近门,在门边立了好大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突然他像豁出去了一样打开了门,跨到了院里。
一天的星星睥睨着他,似乎知道他的预谋,他自然不会看星星的。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他才蓦然发现,那屋里的灯还没有灭。
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亮着灯光的窗子,隐隐感到大地似在移动。
然后他快速地将单薄的身子靠着墙壁,两只手蜥蜴一样贴在墙上,一步一步挪过去了。他明显地感到什么在催促着他,但他还是厌恶地拧了拧自己的脸。
又贴着窗边的墙站了一会儿,他才将头探了过去。
屋里,灯光下的一切都似乎是刚好摆好的,而且每一件家具,每一本书,每一只茶杯一类的东西都似乎没有睡着,都似乎醒着。
但小菊与蓓蓓却睡着了。他看见小菊穿着一件粉白的背心,用一条胳膊做着蓓蓓的枕头,看不到小菊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那两个辫儿,一条搭在她与蓓蓓的身上,另一条从沙发边上垂下来,那么黑,闪着一种唯有很健康的黑才有的那种光泽,又那么沉,笔直地垂着。
柔和的光使一切都那么安全。
谁家的鸡在很遥远处叫了,叫声有些嘶哑,到末尾就似一支无力地落到草丛中的断箭。
他望了一会儿,就用钥匙打开了门,悄悄地进去了,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映照在一侧的墙上,显得很鬼祟。他觉得每一件家具都在打量着他。但他已被什么控制了。
他完全像一个幽灵。他在地上立着,咽着唾液,口里很干燥。要是带个面具就好了。他忽然这样想。一种堕落的快感使他的内心变得肆无忌惮,但他的动作却总是那么地迟缓而犹疑。他一步一软膝地走到床边儿,灯光又把他的影子换了个位置,移到了沙发上,他的头影落在了蓓蓓的被子和一只手上。蓓蓓的存在使他一时感到很害臊,但他尽量不用眼睛去看她。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小菊。
小菊仰睡着,脸清秀而稚气。睡着的她.似乎比清醒着的她略略胖些儿。额头那么明净,她的眉毛淡淡的,却显出一种造化的用心。睫毛很长,有些翻卷,闭着的眼睛使她的双眼皮很是醒目。在双眼皮之间,又有着一种很爽人心的光泽。她的鼻子不大,轻微的呼吸使她的鼻子显得那么安详而宁静,上后中间的鼻沟棱角那么分明,里面也存着双眼皮之间的那种光。嘴唇有些干燥,但她不时地要笑一下,或者做出哭的样子,这时候,她的眉头就皱一皱。仰睡的姿势使她的头发跌落在枕上,从而露出了她的耳朵,干净到有些透明,似两件精巧的玉器,在她不大的耳垂上,带着两个并不光亮的耳环。许是热的缘故,她的被子盖在胸口下面。一条臂做着蓓蓓的枕头,那边的就将手搭在胸口上,随着胸口的起伏,她的那只手也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她穿着一件旧的却很干净的粉背心,在王文立欲望看到的地方,背心的下面,顶起毛桃儿大的两个小包。
王文立看得很仔细。
他觉得火在自己的身上烧着。
但是他却那样地站立了很久,他想着怎么用一根指头撩开那粉红背心的口儿,用一个指头在里面摸一摸;他想着把她的那只搭在胸口儿上的手轻轻拿下来,久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想用自己的唇在她那小巧而干燥的双唇上轻轻地贴一贴;他想着把这个穿粉红背心的女子小猫儿一样整体地拘在怀中。
想得那么多,却只是在那里呆呆地站着。
后来他竟就蹲下去,让沙发隐住自己,手颤颤地伸出来,抓住那条垂在空间的辫梢儿,轻轻地用它摩掌自己的脸,眼睛、额头,然后又拿在嘴边吹一吹,使那些黑黑的有光的发丝不胜惊恐地颤抖着。然后他又把那发丝含在自己的唇间。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放开了那辫子,然后又蹲了一会儿。忽然就蹲着,转了身,悄悄儿立起来,悄悄儿出了门,到门外,他缓缓地拉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门锁上了。天快亮了,星星落了不少,天空里显得空阔了起来。
他快快地走到了大门边,从墙头上翻了过去,脚刚落在那边的街上,他就开始疯跑了起来。
他要去练晨跑。
大街上还很空寂,一个脸面比他的脏衣裳还脏的疯老人在一家商店的门台上躺着,见王文立跑过来,就向他笑,口里尖尖地为他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疯老人躺着,拿一只手拍着自己的大腿,边这样喊。
但王文立早跑得没影儿了。
王文立一身大汗地晨跑回来,心里的欲望被跑了个干干净净。他回顾昨晚,已遥不可即,可是多危险啊。他为自己昨夜最终能这样感到由衷地高兴,而且心灵是那么地轻松。但是看到小菊和蓓蓓时,他还是脸红了,心里满生着对人的愧意与对自己的憎恶。小菊正在洗他的衣裳,连他的袜子也洗了。蓓蓓站在小菊的后面,两手按住她的背子学着走路,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阳光那么好。
小菊看着一身大汗的王文立,向他友好而赞赏地笑一笑,使王文立又看到她的那一双洁净而亲近的眼睛和那一对被朝阳照得很亮的虎牙。王文立的心一时感到了一种骨肉与血缘的联系,更加对昨晚的自己痛恨与庆幸不已。
"你不要洗吧。"他走过去,想对小菊这样说,可是喉头哽咽了一下。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蹲下来,要自己洗,小菊却用带着水珠儿的手推开了他。
蓓蓓从小菊的一边探出头来向王文立笑,王文立就伸出手去抱她,却突然电击了一样缩回手,他准备把浑身好好儿洗一下再说。
这一天晚上,王文立让小菊拿好她睡的房间的钥匙,千万不要忘在屋内而把门锁上,然后把自己拿的那一把偷偷压在了沙发的垫儿下。
王文立想请小菊看电视,可不知什么缘故,小菊怎么也不看电视了。这又使王文立心里觉得有些不安。但又觉得,也好。王文立自己也不看电视,早早儿就吃点安眠药睡去。
这么着,过了整整12天,刘洁回来了。
就像她的走使家里的气氛有了变化样,她的来又使变化了的气氛重新变换了回去,而且较前更甚了。王文立很快就感到了自己云块的极度缩小,他又感到了那种紧张,吃力,又感到了拘谨与不自由。
刘洁的云块比自己的强大有力,这是显然的,然而是什么缘故呢?
那时候小菊没有穿丫环服,王文立看到刘洁凉凉地看了小菊一眼,就有了发自内心的紧张,小菊也很紧张似的。趁着刘洁在抱蓓蓓,她悄悄地到那屋里去,换上了丫环服,并且将两个辫儿又弄成了拂尘的样子。
她悄然走过来时,王文立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他向小菊笑了一笑,但小菊没有看到。小菊将刘洁扔在地上的包拾起来,放在了床上。屋子里很沉闷。刘洁将蓓蓓抱了一会儿,就交给小菊,自己去洗脸。不知为什么,进来老半天王文立和刘洁之间竟没有说一句话。
以后几天刘洁没有再去上班,她一直呆在家里,不是坐着面墙出神就是对着镜子看自己越来越瘦的脸,有时候也看看蓓蓓,拿手在她的头上摸一摸,又如摸错了地方一样将手慢慢儿拿开。
口红依然涂,还涂眼影。又从哪里弄出了一件白绸旗袍,穿在身上,猛一看,倒似看着戏里面的一个人物,但又那么实在地坐在那里。她有时候会用几乎﹣整天的时间对着镜子打扮自己,涂口红,涂指甲红,给脸上抹一种东西,把头发梳成多种的形状。然后就对着镜子看,有时候就看出一脸的泪,而后又把那精心打扮一天的收获毫不犹豫洗个干净。
王文立对这些视而不见。他现在等待着刘洁的一句话,刘洁要是说:"离吧咱们。"他就像回答一个早就拟好答案的问题一样脱口而出:"离。"他决定到时节他只说这么一个字。
刘洁似乎憔悴了许多。
这是颇出王文立意料的。原本,王文立想着归来的刘洁应当是意气奋发,应当充溢着一种活力,应当在眉梢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应当有一种神不守舍的样子才是。
这是王文立的揣度。
可是他揣度的这一切刘洁都没有。刘洁很真实地憔悴与忧郁着,双眼似乎也不如先前大了,却细长了些。她如同承受了某种伤害,又难以言说,就深藏在自己的心里,眼睛里,深藏在自己的身上。她不时地叹一口气。而且从门里进来,见到蓓蓓的一瞬,这女人竟扔了手里很精致的包,跑过来,将蓓蓓抱起来,将蓓蓓的脸贴着自己的脸,然后泪水迅速地流下来,将两个挨在一起的脸都但刘洁始终没有说离吧咱们一类的话,刘洁越来越瘦了。
小菊感到很压抑,她谨小慎微地干着许多活计,同时总是不忘穿着那身丫环服,那衣服已有些脏了。她觉得这个家突然地神秘了起来,她对这神秘是恐惧的。她想再过几天就说给王文立,自己要回家了,让他再找个保姆。然而现在她还没有说,她想自己起码要当够四十五天保姆才行,一个月四十,四十五天不就是六十么?她要挣够六十元钱才可以放心地回家去。
一天,天气阴着,落着很细小的雨,人走在外面,似有个谁往你的脸上吹着冰凉的气,是的,不像是雨,倒像是气,或者是很微小的风。
但地上湿漉漉地亮了。王文立没有在。
小菊正蹲在门外的小雨里洗尿片,忽然听到刘洁在喊她,她一惊,阴雨的日子让她与刘洁这样一个人独处时她禁不住有些恐惧。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嘴上鼓了点劲,还是进去了。刘洁正穿着那身旗袍服坐在床边,屋内有点暗,使刘洁像一幅画。
"你来小菊,你来。"刘洁向在门内立住的小菊说。
小菊迟疑了片刻,走了过去。
"你来。"刘洁伸出细长的手,牵了牵小菊的襟子,小菊不大情愿地立在了她的面前。刘洁拿手摸了摸小菊的脸,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摸了摸她的领子,说:"有些脏,不要紧的。"接着她拿过身后的包,说:"我们合一个影。"就拿出一台不大的照相机来。
那是一台自动照相机。
小菊的心一时跳得很厉害,她是极愿意照相的,但不知为什么又是这样地不安,她着王文立快一点回来。
"走吧,我们到那边去照。"刘洁说。便拿着照相机,先对住睡在床上的蓓蓓照了一张,接着就走到了那边的屋里,小菊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后面,看着旗袍随着她的走,在她的腰部,臀部产生出一些很好看的褶绉,小菊连呼吸也小起来。
到那边,刘洁将沙发又在小菊的帮助下弄起来。那是一种光泽极好的黑皮革包成的沙发,上面又铺着雪白的网状的垫儿,华贵而高雅。刘洁将照相机放在书柜上,对住沙发,然后自己坐在沙发边儿,一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一手就招呼小菊立在她的身边。她又立起来,把小菊的衣服收拾收拾,把她的头发做得更似拂尘一些,然后就上去动动照相机,又忙忙走回来,这时她的一只手里已有了一领白得耀眼的手绢,"站好。"她望着照相机对小菊说,"往后站些。"她又忙忙说,很快就做出一个有些凄惨的笑,就在这时候,照相机亮了一下,接着就听得咔嗒一声。
小菊觉得咔嗒声过后的屋里真静。
照了相,两个人又把沙发弄成床的样子,然后小菊又被刘洁叫到那屋里去,屋里很有些暗,刘洁坐在床头,从那包里取出一个十分精美的红绒面盒儿,看一看,忽然就在嘴角处显示了不屑,"给,这个你拿去。"
小菊吓得向后一退,迅疾地把两只手背在后面,而且将手指勾住了。
"拿上,金项链,金子的。"刘洁不解地看着小菊,大声地说。
小菊却还是背着手,有些惊惧地看着刘洁,又看看那个盒子。
"你拿上吧,也算是你的运气,给,拿去。"盒子又往前一伸,在这不明朗的屋子里,那红的盒子颇似一朵花。
小菊背着手,又往后挪挪,眼睛里满是疑问与惊恐。
"拿上吧,难道还要我巴结你不成么?顶你多少年的保姆费。"小菊的推拒惹恼了刘洁,使她白了脸,手指都抖着。"拿去卖去吧,啊,我告诉你,这可是金子的。"说着,竟急躁地拉过小菊,把那个盒子装进了她下面的口袋,她的力气那么大,竟使小菊站立不稳,等她一松手,小菊又退后两步,手却还是背着、充满了敌意地瞅着刘洁。刘洁这时候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显出疲惫的样子,说,唉,金子的,金子的。又在嘴角挑起一个极为不屑的笑。
"你去吧。"她向小菊软软地摆了摆手,小菊就忙忙走了出来。到门外,空气竟是那样的新鲜,雨不知什么时候大起来了,远处的地上积了水,亮得像镜子。小菊背着手靠住墙,立身在廊檐下,觉得自己在这一段时间似乎经历了一场很严重的什么。这时候,从大门里望出去,敞开着的大门也似一个不大明亮的灰灰的镜子,雨丝儿连成了雾,一个人将裤子挽在膝盖处,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远处向门口走来了,虽然挽着裤子,他还是在大腿上提拎着,头发洗了一样贴在额上。
那是王文立。
小菊忽然感到心里一酸楚,泪水使眼眶温暖地流了下来,她便将一直背着的手拿过来,擦眼泪,泪水使她的手背热热的痒痒的。
第二天凌晨,发生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刘洁自杀了。
他一下子拉亮了灯,灯绳断了。
在灯亮起来的瞬间,王文立觉得刘洁突然起来了一下,似乎要来扑他,又突然地跌落下去了,这一切都闪现于一瞬之间。惊得王文立后背里立刻冒出汗来。
但刘洁静静地躺着。死亡使她又瘦了很多。
她像睡着了一样。
屋里静得恐怖,一切东西都被死亡的气息浸染了,一切都像死了,显出冰凉的样子。王文立觉得在这屋里,自己忽然成了一个异物,什么东西,包括那灯泡,也似乎与刘洁有了某种神秘而内在的联系,大有意味地看着他,他一时有些害怕。他忙忙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就觉得刘洁又一片纸一样飘起来了,而且来追逐他,在他脑后吹着死亡的气息,果然脑后就凉凉的。
他竭力镇定着出了门,门外已近乎亮了,几颗星已没有一点儿光。王文立走进那边的屋里,见灯亮着﹣﹣他后来发现小菊睡觉时总亮着灯,这使他想到了电费一类,但又想是或许是这女子害怕黑暗吧,就没有干涉,心里却是老大地不舒服。-﹣小菊和蓓蓓都睡着,在灯光下,她们的脸都那么白,这使他有了个怪念头,想小菊与蓓蓓是不是也......死了。他的心那一刻被一种恐怖掌握着。他推了推小菊,小菊一下就醒了,显然被王文立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你起来。"王文立说。
小菊从蓓蓓头下抽出胳膊,穿了衣服,很有些不解地下床来,王文立看了看蓓蓓,对小菊招招手,说:"你来。"
两个人又到这边来,王文立把小菊领到床边,向她指了指躺着的刘洁,想说什么,却只是把喉结动动。但小菊从刘洁的脸上,手上看出一种什么,她一时吓得抖了起来,眼睛睁得那么大看刘洁。
王文立看着小菊的样子,给她不知什么意思地点了点头。
刘洁是吃过量安眠药死的。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地亮,王文立被弄得睁开了眼睛,他惊奇地发现刘洁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很冰凉。他刚开始没有动,可是那冰凉似乎猛然间使他想起了什么,于是他伸出手,试探地推了刘洁一下,就发现她已经死了。
她的脸那么惨白,隐隐地发着一种青色。眼睛闭得很紧,似乎在努力地追忆或者思索着什么。王文立像被一种风暴席卷着一样猛地坐了起来。
屋子里那么静。一只苍蝇孤独地飞来飞去,一会儿在这里,声音就大了,一会儿在那里,声音又是那么地遥远。它似乎是一个早到的吊丧者,正表达着自己的悲痛。
小菊还穿着那身丫环服。
她显然给吓得厉害,双脚挨得很近,双手互握着,禁不住地抖着,她的抖使她的衣服显得单薄了。她一直睁大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刘洁,刘洁的眼窝塌陷下去了,不大像了。她想起昨儿的照相,竟似一个梦了。
有小菊在,王文立镇定了不少,他坐在床边儿上,一会儿看看刘洁,一会儿又看一看,鼻头子是慢慢红了的,后来又红了眼睛。他把手伸过去,将刘洁昨晚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握住了。
他的心里,一时间满盛了什么,如虫子一般蠕动着,又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该去干什么。后来他在刘洁脸上盖了一块未曾用过的白毛巾,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条绿毛毯盖在了她的身上。这样一来,刘洁就全然是一个死者的样子了。
屋子里真静。昨日下湿的地皮还没有干。天气还是阴着。蓓蓓也还没有醒来。天亮了。远处又传来小卖部的喇叭声。
后来王文立看到了掩隐在门后面的尿盆,泛着一种沉闷的光。小菊也看到了,小菊不加思索就走了过去,将尿盆儿端了起来。尿不多,一只手就可以端得动,王文立看见小菊一手端着尿盆,另一只手背摸着眼泪,出门去了。王文立的眼睛就快快地眨了几下,鼻头子又往外渗什么一般渐渐地红了。
快开学的时候,小菊告诉王文立,她要回去了。她说她要去上学。原来她竟是个学生,趁着暑假出来挣点学费。
这自然是不能阻挡的。
小菊走的那天,王文立给她结了工钱,五十一天,算下来是六十八元整,王文立给了小菊八十元,小菊不要,王文立死死地捏在了她的手里。小菊就又难为情地感激十分地收下了。然后王文立就抱着蓓蓓去送小菊搭车。蓓蓓却硬要跟小菊,小菊就又把她抱在了怀里。
小菊往车上走时,蓓蓓在王文立怀里扎楞着双手哭闹不已,小菊要赶来再抱,王文立却挥着手说:"你走你走。"小菊就上了车,在窗玻璃上躲闪地看着这父女俩,泪水就悄悄流下来。后来她又跑下车来,将一个红盒子放在了王文立的怀里,王文立还没有看清是什么,小菊就跳上车,而车也突然地就开了。
王文立看见小菊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手,向他们招手。
他打开了红盒子,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
其时小菊坐在车上,感到自己在这近两个月时间里变化了不少,也长大了不少,心里满装着什么了,她忽然更加地觉到了一种沉重。但叫她轻松的是,终于将红盒子放弃了,斗争了多久啊,她真正放弃了,却又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大轻松。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照的那张相,却没有对王文立说。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三天,她,杨小菊,就要做王文立的学生了。对于这一点,她的老师王文立自然也不知道。其实她不叫杨小菊,而是叫羊小菊。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