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luchu 发表于 2023-12-8 20:11:07

梁晓声《尾巴》部分内容

我不但声音极小,而且语调近乎可怜,还不禁地流露出乞求似的意味儿。
  教授从我手中将那几页纸扯了过去,看了片刻,脸上没任何表情地双手呈给了史密斯小姐。他竟连点儿惊讶也不伪装出来!
  史密斯小姐接过看了片刻,美尔一笑,并不当回事儿地说:“的确是严重的疏忽。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既然已表示愿意虔诚地与我们合作了,你的名字当然应该列在名单之中!”
  她说罢,拉开她的小包,掏出笔,便在其中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复庄重之至地递给我。
  我接过看时,见纸上既不但写了我的名字,还写上了她自己的中英文两种签名。
  我顿感一阵释然,不由得笑了。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和教授,见他们也对视着心照不宣地微笑。
  教授接着说:“我们决定将本市作为推行我们伟大理想的试点市。也可以认为是世界上的第一座样板城市。希望能模范遵守我们的纪律,严格保守秘密!”
  我连连点头回答:“能!能!……”
  不禁地有几分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教授还说,当计划实施以后,这座城市的人口将减少到目前的百分之八左右。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二的人,将在某一天里,变成为那一种丸。他们和她们,可能是在自己家里变的,也可能是在家以外的什么地方变的。比如公园里、电影院、剧场里、餐馆里、公共汽车出租汽车里,甚至,可能正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迅速缩小终于变成了一颗丸。那以后城市将显得清静无比。财富一下子极大地过剩了。原先积累的财富,仅供百分之八左右的人享用还不过剩么?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各取所需就是了。在以后的十年乃至二十年中,根本不必再生产什么再造什么,只要将原有财富妥善储存就是了。受到保护的人士们,男女之间的比例是一比六。也就是说,每一位男士只要他高兴那样,则就起码可以同时与六位女士保持亲爱的关系。以缓解男士们的心理由于城市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而觉得无聊。至于女士们,不消交待,将皆是年轻佳丽。那些宝贵的丸如何收集起来呢?也不必犯难,早已训养了一批嗅觉特别灵敏的犬,一颗也不会糟蹋。没变成丸的我们,每月都可领到一九……
  史密斯小姐接着教授的话说,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也要靠教授研制的药液出奇制胜。据她获得到的情报,今天是“凶尾帮”帮主的生日,晚上全体“凶尾帮”要在他们占领的市区举行庆祝活动。药液早已注人各种酒类的瓶子里……
  我疑虑重重地问:“可……怎么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集体地一齐都喝我们希望他们都喝的各类酒呢?”
  史密斯小姐稳操胜券地说:“我们已经确定了百分之百忠诚可靠的内应人物。”
  她望着我的那种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她看来,我还不算百分之百地忠诚可靠似的。
  我大不以为然而又难免有几分酸溜溜地问:“什么人?”——话一出口后悔不及,如同一个不识趣儿的人多嘴问了一件自己根本没资格知道的事。
  史密斯小姐略作沉吟,眼睛一眨,那一种意味儿深长的目光变成了君子不相欺的坦率目光,直言不讳地说:“你认识”。——随后朝教授一摆下巴:“请他到这儿来。”
  于是教授老奴仆似的躬身默默退出。不一会儿,我正在心中暗暗猜想着也许是哪一个我认识之人,门开处,教授彬彬有礼地以手势让进了一位风度翩翩的瘦高男子。不是别人,却是韩书记的秘书小吴。我早就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
  他看见我,不禁地一愣,立即又江湖老大似的抱拳道:“梁主任,久违久违。”
  我不动声色地问:“昨天,‘凶尾帮’的头子往市委打讹诈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接过话筒在那边儿说了几句?”
  他又一愣,反问:“我故意变调,你怎么还听了出来?”
  我冷着脸说:“就算你变成一只鸟,我也能从你的叫声听出那是你!”——我下了床,趿着拖鞋走到他跟前,蔑视着他问:“韩书记对你一向很信任,他安插你到我身边做我的副主任,我也很识抬举地满足了你的野心。我自认为并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既背叛了我又背叛了韩书记,竞投靠‘凶尾帮’呢?”
  他也冷起脸瞪着我,也一脸的轻蔑,厚颜无耻地说:“野心人人都有,彼此彼此。我的野心不像你和韩书记错误地估计得那么小。”
  我说:“那么‘凶尾帮’又能给予你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和前途呢?”
  他说:“起码尊重地请我参与重大的决策,而不是当抄抄写写的角色。”
  我说:“那么昨晚的事件你也参与策划喽?”
  他说:“不错。”
  我回想起我当时遭遇的终生难忘的羞辱和种种凶险,挥手朝他那张白净无髯的脸上扇去。
  史密斯小姐用她修长的胳膊架住了我的手,横身于我和他之间,调解地说:“算了算了,从现在起就都是自己人了,同志关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后谁也不要耿耿于怀!”
  我只得退至床边坐下,悻悻地说:“那么,现在是不能称他吴秘书了,也不能称他吴副主任了。叫他小吴,他更会觉得对他不敬。凡东西总得有个叫法,你们说我究竟该怎么称呼这位老相识新同志?”
  教授说:“史密斯小姐已经为他起了一个美国名字,是……是……”
  他挠起他的秃头来。
  而那自谓野心不小的家伙自己说:“吴劳斯·莱斯”。
  瞧着他那自鸣不凡的嘴脸,我心中嘲笑,这算什么鸟名字!“吴劳斯·莱斯”,那就意味着一辈子也甭想有“劳斯莱斯”!
  史密斯小姐说:“同志之间,叫他莱斯就行了。”
  “莱斯”二字,由史密斯小姐这位美国娘们儿口中甜蜜蜜地叫出,在我听着尤其像“来死”。
  她也斜着我对“来死”说:“我们这位同志,内心里似乎对你百分之百的忠诚可靠持异议,所以嘛,我就把你请来了。莱斯,跪下……”
  “来死”双膝一屈,当即跪下。仰脸望着史密斯,像圣徒望着天父。
  “莱斯,学几声小狗叫。”
  “汪汪!……汪汪!……”
  “再学几声小猫叫。”
  “喵儿……喵儿……”
  “莱斯,吻我鞋尖儿。”
  于是这个完全地,甘愿地丧失了人的起码自尊的家伙,便将双手撑于地,身子匍匐将头低下去并且凑向史密斯小姐的鞋尖儿,经久不休地吻着。
  “莱斯,把我鞋舔一遍。”
  他就双手捧起她脚,如同捧件什么圣物,伸出舌头,从她鞋尖儿舔起,将她那只鞋仔仔细细舔一遍。仿佛她的鞋抹了一层厚厚的蜜,他是一头动物之中最馋蜜的狗熊崽子。而他以前给我的印象可是一个高傲的男子啊!
  我掩饰不住自己对他的厌恶,皱着眉将目光转向别处。我忽而感到一种极大的庆幸和安慰。因此前我常不无羞惭地觉得,自己肯定是这座城市里顶厚颜无耻的人了,看来我未免自责过重了。眼前起码还有一个比我更加厚颜无耻的人!
  教授却从旁深受感动似的赞叹道:“这是信仰的伟力呀!这真是信仰的伟力呀!世界上除了信仰,还有什么其它的伟力能使人变得如此俯首贴耳呢!”
  我看了教授一眼,略一思忖,认为他的话颇有道理。可不么,当今之中国人,除了对美国,另外还会信仰什么呢?在自己的国里,另外还能竖立起什么其它的信仰呢?又有什么值得当成为信仰呢?而史密斯不但是美国人,而且是美国女人,而且是年轻的美国女人,而且是又漂亮又性感又善于卖弄风情的美国女人!这么样的一位美国女人,在许多中国男人的心目中,大概最能代表美国吧?大概便意味着就是美国吧?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舔罢了史密斯小姐的鞋面儿还不过瘾,干脆扭着脖子,后脑勺枕于地,捧高她脚,竟要继续舔她鞋底儿。
  史密斯小姐愉悦地笑了。我看出连她自己也感到被“崇拜”得怪不好意思怪不自在怪于心不忍。她从他双手中抽出那只脚,轻轻踏在地上之后说:“莱斯,你已经把我的鞋舔得够干净了!你使我心里非常高兴。起来吧起来吧!
  她说着,垂爱地伸出双手搀扶他。
  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终于站起来。他横了我一眼,一脸受到宠幸的矜傲。
  教授不失时机地又卖弄口舌地说:“一个人一旦确立了信仰,那么不是战士也将像战士一样勇敢无畏了;一个人一旦被信仰,那么不是神也接近于神了。”
  我不禁地再次对教授刮目相看,没想到这老古板居然也变得如此善于逢场作戏溜须拍马了!世界真精彩人也真进步得太快了!他的讨好之言说得不显山不露水,史密斯小姐和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却分明的都被他拍得颇为得意。
  我故意大煞风景地哼了一声。我虽然暗自嫉妒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的得宠,但若要我那么下贱地表忠,我想我还是做不到习惯成痴的。
  不料史密斯小姐大为不快起来。她瞪着我质问:“你哼什么?”
  我用更加酸溜溜的语调说:“卑贱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忠诚。”
  史密斯小姐竟指着桌上的一把手术刀吩咐:“莱斯,用那把手术刀杀了这个仍对你的忠诚可靠持疑义的人!”
  “来死”立刻抓起手术刀向我扑来。我吓得一滚,摔在床边地上,随即钻入床底下。
  我在床底下听到史密斯小姐格格笑出了声,之后说:“莱斯,别当真,我不过开句玩笑罢了!”
  被“来死”一手抬起的床,又重重落下。
  我又听到教授说:“出来吧出来吧,史密斯小姐哪里会真让他杀死你呢!”
  我惊魂未定地从床底下钻出,见“来死”手中仍紧紧握着手术刀。看得出来,他是那么地想一刀结果我性命,而且自信着会干得相当利落。对于史密斯小姐的收回“指示”,又是那么地悻悻然怏怏然大为遗憾。
  教授以权威般的口吻评论道:“卑贱者最勇猛。卑贱者最勇猛。自古以来,卑贱者一旦觉悟了应该绝对服从于谁,那就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勇士了!”
  史密斯小姐问我:“现在,你还怀疑他的忠诚可靠么?”
  我连声怯怯地回答:“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她又对“来死”说:“莱斯,那么你就把刀放下吧!””
  “来死”很不情愿地服从了。
  史密斯小姐抚摸了他的脸颊一下,一抬手臂,“来死”目光中的凶恶顿时一扫而光。他受宠若惊而又心花怒放地挽着她,双双离开。
  待门关上,他们的脚步声走远,我才敢低三下四地问教授:“他们怎么走了?干什么去?”
  教授说:“还能干什么去呢?就是一只小狗,讨主人喜欢地表演了一通,主人也得喂它点儿它馋的东西吧?史密斯小姐用她自己喂他。”
  原来如此!我还当史密斯小姐靠什么美国的迷魂药控制了他的心智呢,却不过靠的色情。而据我了解,我的前“尾文办”主任是一名见色就变得弱智的男人。但他以前所迷的皆是咱们中国妹,还没机会沾过洋美人儿的腥味儿。吃过鱼的猫儿,一般总是觉得鱼儿比耗子,不,比“智鼠”更受用。别说他了,如果史密斯小姐肯经常与我做爱,我也会甘当她忠诚可靠的奴隶呀!
教授自言自语地又说:“信仰的伟力加上姿色和性爱调味儿,男人的灵魂就彻底被女人攥在手里了!”
我听出教授的话也酸溜溜的。暗想他的心理并不见得比我的心理平衡多少。可史密斯小姐使命感再强,也不至于垂爱于他这个身材瘦小的秃顶半老头哇!我的前“尾文办”副主任毕竟风度翩翩体格健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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